菩提树婚纱影楼的大厅和业务间都没有客户，店内的灯也就没开，换衣间旁，几个男女店员扎成一堆，在极为过分地扯一些男女保健用品的事情。一个店员一边毫无顾忌地说笑着，一边在玻璃台板上画脚丫。那脚丫画得十分逼真和清晰，当然。这种指法效果要归功于台板上那些堆积很久的灰尘。
沙粒立刻找来店长问业务情况，店长跟沙粒说，菩提树最近的业务量剧下。
这个消息让沙粒很惊异，忙问原因，店长告诉沙粒，是翡翠之恋婚纱影楼把客户卷走了。听店长这么说，沙粒立刻开车赶到了翡翠之恋婚纱影楼。
当时，麦子不在公司，但沙粒看到，这里的员工身着统一服装，见到沙粒的人一律鞠躬问好。走到二楼，一个胸卡上写着店长两字的女孩忙迎上去，微笑着打听沙粒的动机，并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米娜。沙粒向米娜挥了一下说，别打搅我。米娜立刻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再往里走，沙粒发现，四处窗明几净，大厅内灯火辉煌，几面向外的大窗户都做了设计，橱窗里，几个身披婚纱的亮灯模型正面向大街展现着柔美的身姿和幸福的表情。大厅的另一侧，几块婚纱模板在灯光下显得赏心悦目，令人神往。礼宾台上方写有几个字：满意再走，不满意再来。礼宾台旁边的墙上有几块用高档亚克力做的展板，其内容是规章制度、婚纱拍摄程序、价格表等，其中，在一块展板中详细回答了新娘穿上婚纱后的走路技巧、晚礼服的选择等问题。
大厅右侧是业务大厅，二十几张圆桌都坐满了客户，销售员正面带笑容和客户小声交谈，一对对化好妆的新郎、新娘带着兴奋的心情一一走进摄影室……
从翡翠之恋婚纱影楼回来后，沙粒彻夜难眠，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感到，当初把麦子从南京扳回来开分店，可能是做了一件带出徒弟，饿死师傅的蠢事。
当一天的营业额竟然为零时，沙粒给楚湘水打去了电话，她以关心楚湘水两地分居为由，让楚湘水劝麦子回到南京去创业。她说，湘水，最近我看到麦子了，太瘦了，哦，还黑，像卖炭翁。何必让她这么累呢，劝麦子回南京吧，南京市场比皇水大多了，这些年，麦子跟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到南京后，生意只会比皇水做得大，另外麦子也不用又照顾生意又惦记你了。她还说，麦子不回南京也行，我早看你不顺眼了，有人把麦子钓了去我也不说。楚湘水哈哈大笑，他说，讹诈！讹诈！
星期六，麦子是照例要从皇水赶回南京的，下半夜时，楚湘水扳着麦子的肩头晃动了几遍才将麦子叫醒，然后和她说自己那天和沙粒的对话，希望麦子认真考虑回南京的事。麦子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好几口气。
礼拜一下午，麦子去了菩提树。麦子走进沙粒的办公室时，沙粒正在电脑上玩游戏，她嘴角上叼着烟，身子扭曲着，手臂不停地挥舞着，啪啪啪地夸张地拍击着键盘。屏幕上，一个另类女孩，好像吃了激素，将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踢得鸡飞蛋打。这时，沙粒或然发现麦子站在旁边，她笑了，站起来，扔掉烟和麦子拥抱了一下，然后让座。但是麦子却闲不住，她在沙粒为自己倒水的时候，为沙粒麻利地收拾起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转眼的工夫，沙粒的办公桌就宽裕光洁起来。
见沙粒把水端过来，她说，沙沙姐，怎么不让人为你收拾一下呀，这是老总办公室呀！
沙粒手卡着腰，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叹了口气说，心乱。说到这，她拍了拍手说，想我了吧？麦子忙笑了笑说，是的，很想你，这边还好吧？沙粒说，很好。麦子向四周看了看，有一种冷清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在沙粒点上一支香烟时，麦子就提到了楚湘水劝她回南京的事。
沙粒笑了笑说，哦！楚湘水没有那个脑子，点子是我出的。麦子，可以回南京了。回到你丈夫那去吧。两地分居可不是一件好事，别以为蚕只会写诗，在女人面前，他身上所有的零件没有一个是失灵的。
麦子叹了口气说，沙沙姐，你以为我不想回南京吗？可是……说到这，麦子突然有点哽咽，接着她说，骑虎难下啊！沙沙姐，我很累，真的……现在我好想有个孩子，可是……
沙粒递了一片纸巾给麦子，然后向自己那刚染的玫瑰色的指甲上呵了口气，又轻轻地弹了弹说，累了就要调整，回南京就是最好的调整。还有，你真该有个孩子了，你说得很对。
麦子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说，沙沙姐，搬家容易吗？还有，我的投入已经下去了，搬家就是毁家呀！
沙粒说，没有那么复杂。搬家费我付，另外，南京那边我也有朋友，你注册新公司时，如需要帮忙，我说一声就到。
麦子又叹了口气，目光越来越茫然了。
沙粒看了麦子一眼，然后耷拉着眼皮，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这才觉得现在想让麦子回南京有点像要在石头里拔起一棵老树。
此后，几个月内，沙粒三次约见麦子，每约见一次，两人的关系就降温一次。
第一次，沙粒给麦子打电话，她说，麦子，我睡眠不好，这个你应该知道。你店门口的那个电子牌不分昼夜地亮，还让不让人合眼。
麦子感到很奇怪，LED电子牌的发光能力有限，等爬高到七楼再到了沙粒的眼里，也只能减弱为一个带颜色的平面景象了，但她忙说，好的，晚上我会让她们关掉。
第二次，沙粒打电话给麦子说，我很苦恼呀，你在广场搞那个什么婚纱秀，弄那么大声响干什么呀？跟《后天》样，别人烦不烦？我开车经过那里就差点碰了别人。
麦子说，好，我把声音放低些。
不是让你放低，沙粒显得很烦地说，要适可而止，我们两家店相距不到500米，你就在我店对面吆喝，我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麦子说，哦，那明天我换地方……
又过了一个月，沙粒又给麦子打了电话，说有事商量，麦子忙丢下手中的工作赶了过去。见到麦子，沙粒微笑着说，麦子，有一件事我有点难以启齿。
沙粒对所有人提要求从来都很直接，这种客套让麦子的心立刻不安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沙粒，虽然面带笑容，内心的紧张却不难看出。
沙粒笑了笑说：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我想把我的资金盘回来。
麦子的心被捉了一下，一口气梗在嗓子里。
目前，翡翠之恋的生意虽然火爆，但公司还处在大把大把地还债阶段，除去工资、各类费用和债务，公司大有刨一爪子吃一爪子的感觉。这几次回南京，楚湘水见面就提出诗集的事，委婉地向麦子要钱，钱数从开价十几万到一万、两万乃至几千。但是都被麦子搪塞掉了。每每见到楚湘水失望而又故作坦然的样子，麦子的心里都很难受。
这时，沙粒的要求更加坚定和明朗了，她说，一共是40万，连本带息，最好能一次性给我。
当初，沙粒为麦子筹这笔款时，是无息的，而且是五年期，这一点想必是沙粒忘了，但麦子说，好的，我来安排一下。
回到店里后，麦子喊来店长米娜和总会计师讨论这个事，事情摆上桌面后，三人有好几分钟都没说话，最后会计师几乎是幽咽地说，如果把这笔钱划出去，翡翠之恋就成了一个瘸子，闪失不小呀！米娜说，沙总是你的好朋友，通融一下吧。麦子叹了口气说，她也不容易，就这么办吧。继尔，她又笑着对总会计师说，我父亲说过，瘸比瘫强，只要能站起来就行。
于是沙粒的钱到账了。
而要钱不是沙粒的主要目的，所以事情就没有结束。
衣龙堂说，不就是个妓女吗？这个社会的尖锐湿疣，死了算是升华了。沙粒抬起泪眼说，妓女怎么啦？妓女不过是出卖肉体，我看你们连灵魂都出卖了。
一抬头，夏天汗涔涔地赶来了。
最近，衣龙堂心情如花，一支支开得很好。先是孙可姿落难，他一夜间就成了救世主。其次是女儿衣依，这次回家把他吓了一跳，开上了别克，通身不是名牌就是黄金白银，人一动，叮当作响。
下午，衣龙堂参加了市委机关组织的红歌合唱排练，排练刚结束，沙粒打来了电话：下班后坐坐吧，百谷滩，各自带车。衣龙堂的心像是被棍子拨了一下，激动得胃部直抽抽。他故意“加草”说，晚上我和吴书记可能有会嗨。沙粒语气不屑地：什么会呀？就不要再为皇水人增加腐败内容了。六点我要看到你。
一个小时后，衣龙堂和沙粒几乎同时到了百谷滩，此时，天还亮得彻底。
衣龙堂先把车子停了下来，然后向沙粒走过来。这时，百谷滩的车位已经很紧张了，沙粒只好把车子开到公路一侧靠停，此时，那里已经停了好几部车。沙粒刚从车上下来，发现衣龙堂从一部奥迪车的雨刮器上拽下来一张纸，然后夹在了她的车上。沙粒问，你干了什么？衣龙堂不理沙粒，只是拉着沙粒走，沙粒不愿走，还是问：告诉我，那是什么？衣龙堂说：罚单。沙粒推了衣龙堂一下说，神经呀！别人的罚单怎么贴在我车上。衣龙堂说，小声点好不好。停在那是要被罚的，我把别人的罚单贴在你车上，老警就不给你开单了。
沙粒甩开衣龙堂的手，鄙弃地看了衣龙堂一眼说：你烂透了！说着，快步走过去，把那张罚单放回到那辆奥迪车上，自己则钻进了车子。
见沙粒启动了车子，衣龙堂喊，你去哪嗨？
沙粒不理他，把车子向百谷滩大门开去。衣龙堂喊，院子里收费很贵的。
沙粒仍然不理他，径直把车子开进了大院。
衣龙堂感到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呲着牙，骂了一句脏话。
包厢是沙粒预定的，叫盘丝洞。衣龙堂找到包厢后，沙粒也进来了。衣龙堂抬头看到盘丝洞三个字，说：嚯！可够悬的嗨。沙粒一边把墨镜给摘了，一边说，猪！你还想着老版《西游记》中的那个盘丝洞吧？我这是《大话西游》里的盘丝洞，这里有催情大法哦。说着，用眼梢子勾了一下衣龙堂。
衣龙堂被撩得很开心，兴奋得有点腿软，沙粒补上说，你也别自作多情，当心我点了你的穴，废掉你的武功！
衣龙堂笑。
菜和酒水都是沙粒点的，很实际，方圆四个碟儿，两瓶红酒。菜走到一半，沙粒开始发酒，自己一瓶，给衣龙堂一瓶。服务生给衣龙堂开酒时，沙粒咔嚓咬掉了瓶塞，抓起酒瓶就喝了一口。这形象衣龙堂看得不多，心里有点喜欢，而服务生从没见过女人这样喝酒的，而且是一个美丽而妖艳的女人，人便显得有点木墩，站在那不走，愣愣的，沙粒看见了，耷拉着眼皮，挥了挥手，服务生忙醒过神来，快步走开了。
衣龙堂知道沙粒有事找他，于是，他故意控制节奏，挑一些能显示自己本事的官府事件津津有味地说。但一个小时下去了，沙粒也不提事，衣龙堂觉得这样正好，如果是沙粒先提事，自己再向沙粒提什么要求，就显得俗气了。于是自己带头喝，并劝沙粒再抓瓶子。
百谷滩的柳是最会抒情的，风过时，万千丝绦，如长裙摇曳。几支花，悄然越过窗台，探头探脑地向屋里看。光影也最会比喻，沙粒浸在一撇由窗外洇入的绿意里，忽然觉得憔悴和孑弱起来。
衣龙堂这才看清，沙粒一直不开心，烟都抽到了八根上下，一个手指头似乎还有些颤抖，这和她的年龄太不相称了。
衣龙堂抿了一下嘴，关切地问，怎么啦？有点潮湿哦！
沙粒看了一眼衣龙堂说，没有。她弹去烟灰时，那样子美得叫人着死。
衣龙堂自作聪明地说，你可是皇水婚纱摄影界的大姐大呀，知足吧！你看我，都四十八了嗨，不才是个正处吗？和我一起的都是正厅了。而我呢，很满足呀，有车，有房，有一帮人供我使唤，供我出气，共产党还给了我一个饭桌子，朋友来了我有招待的地方，带老婆孩子出去有个对口接待，有人报销，每个月存折都不需要动，你想想，如果我们这个年龄混得连朋友吃喝住都要自己掏腰包，多丢人。譬如今晚，你大胆消费，别说这几个菜，就是开个总统套间也会有人哭着喊着要求买单。我很知足呀，对不对？
沙粒向衣龙堂吹过去两个烟圈，咂了一下嘴巴说，跟我说这些何必用如此绚丽的语气，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唉，我只会说，老共真伤心，你这帮行为不良的孩子呀！
衣龙堂被骂得快活，吃吃地笑，还去拧了下沙粒的脸蛋。
这时，沙粒突然趴在桌子上，脸深深地藏在肘弯里。正当衣龙堂有点迷惑时，沙粒又抬起脸来。这时，衣龙堂看到，沙粒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衣龙堂愕然。
这时，沙粒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我凭什么装佯呢，我自己活得就像个婊子，既可耻又懦弱，本来就是这样的。
沙粒的自嘲和自戕让衣龙堂动了恻隐之心，他咂了一下嘴问：找我有事吧？说吧。
沙粒抽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今天我开车经过文广新局大厦，看见有人跳楼了。
衣龙堂说，每天都要死人的，也许他是快乐的嗨。
沙粒叹了口气说，是个女孩，买不起毒资了，身体也卖不出好价钱了，就跳了。那楼是三十层，她向下坠落时，怎么也打不开，我觉得她至少也应该像花一样绽放的……
说到这，沙粒又流起了眼泪，继而把脸藏了起来。
衣龙堂抽了两张餐巾纸，碰了一下埋头哭泣的沙粒，见沙粒把纸巾拿了过去。他说，这是个毒人，下场早就定下来了。
沙粒抬起泪眼，看着衣龙堂说，吸毒很可怕吗？空虚的压力才是最可怕的。我看到她苍白的身影时，我就能体会到她的内心，她的内心空洞无物。每天都需要黑暗和罪恶来充实它，那时，人早已面目全非了，就是个行尸走肉。
衣龙堂说，算了嗨，不就是个妓女吗？这个社会的尖锐湿疣，死了算是升华了，为这种人伤什么情。
沙粒抬起泪眼说，妓女怎么啦？妓女不过是出卖肉体，我看你们连灵魂都出卖了。
衣龙堂嘿嘿地笑，不知羞耻的样子。
沙粒又伏在桌子上，这时，衣龙堂点上一支烟，并碰了碰沙粒。沙粒抬起脸来，用纸巾拭去眼泪，然后把烟接了过去，抽烟时，手是颤抖的。
衣龙堂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今天让我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让我来和你一起分享罪恶和痛苦？
沙粒问，你想分享我什么呢？
衣龙堂坏笑着看着沙粒，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
沙粒戳穿说，我真不知道我的身体在你的心里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得到了，必然要出大事。
因为被戳穿，衣龙堂有点尴尬，也有点沮丧。
这时，沙粒抓起酒瓶喝了一口，然后淡淡地说，找你有事，你开条件吧。
衣龙堂果真走了过来。
因为右手上有烟，沙粒突然用左手搂过衣龙堂，贴在衣龙堂的耳根旁吻了一下。
香体、热吻、柔软的膀臂，几乎贴在自己的脸上的胸部，衣龙堂一下子就成腔肠动物了，他蠕动着去抱沙粒，沙粒却巧妙地将衣龙堂让到椅子上，然后坐到一边说，我早就知道你那点心事，但是，我如果让你轻易得逞，你就会觉得这件事情失去了挑战性，如果能让你感到你很有成就，又能让你感到我很有价值，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衣龙堂又站了起来，他一把扯过沙粒，沙粒因为没躲被他拢到怀里，衣龙堂先是去亲沙粒的脸蛋。然后又去扯沙粒的裤子，沙粒抓住他的手说，别这么赤裸好吗？这会影响情绪的。衣龙堂说，可是……燃烧了……嘻嘻嘻……沙粒说，你可是要做买卖的，不让我砍价？你真以为我沙粒是一只一打就开的西瓜。说着，沙粒挣脱开衣龙堂，又把衣龙堂推在椅子上。衣龙堂喘息着说，那你说吧。沙粒抽了几口烟说：
帮我拯救一个人。
谁？……怕我手短拾不起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