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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二.枝啼梦不成

春天里的时候,刘大柱又盖了三间厢房,他嫌那棵老枣树碍事,就同李金凤一起砍了。莹莹放学回到家就看到了院子里横卧着老枣树的枝枝杈杈,心里莫名异常的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老枣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感情似乎胜过了她跟世上每一个人的情感,似知己又胜亲人,她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它,仿佛老枣树也会说话,也眼望着她一般,向她诉说着它一生的苍桑与无奈。现在整个小院收拾得颇有点模样了,因为再过两年就快到该给淮北娶媳妇的时候了,刘大柱跟李金凤说,先就这样吧!等到时候再说吧,有条件的话咱打倒堂屋再盖,到那时候咱就住西屋,李金凤听了允允诺诺。

到年底,学校放寒假了,莹莹听莉莉说,初三的老师都说了,孟小军,清华不敢说,名牌大学应该没跑。莉莉的哥哥小伟跟小军一届,两人天天粘在一块,成绩倒是没有小军那么优秀,莉莉天天嘴上挂着“小军哥,小军哥”的,莹莹觉得她叫得比叫她自己的亲哥哥还亲,——虽然说莉莉妈桂珍是孟家门儿里的闺女,但是到她跟小军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亲味可言了,但是在莉莉看来很亲。这一学期,莹莹的成绩下降了不少,尽管她也想百般付出努力,可是她那无以解释的忧郁和哀愁使得她一学烦了,学腻了思想就控制不住地云游起来,就控制不住地喜欢在纸上乱涂一气。记得从前小的时候,她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还考过全班第一名呢,这大概正是像别人说的,女孩子越大越笨了吧!莹莹想到,可是不上好学又有什么办法呢?像她这种情况,要想使自己的命运有所改变,唯有努力地上好学这一条路可走了。

暑假里,莹莹在地里除草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小军穿了一条鹅黄色的短裤光着脊背在杨树林里徜徉看书。她总看到一个少年在春天里徜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没有什么感觉,反正就是那样地深刻,这一情景几乎成了她少年时光的一个深刻的象征性的记忆了。莹莹每次下地路过的时候招呼他一声就过去了,大概是年龄一天天大了,对于同龄的男孩子就多了份羞怯,不想说太多话了。况且她一向知道小军的刁钻刻薄,最是擅长讥讽挖苦人,莉莉听她哥哥小伟说,小军在毕业班的时候,常常拿留级生张玉凤开玩笑。

不久,小军就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是班主任亲自骑着自行车送到他家里的,据说全校也才只有三个人考上了一中。于是村子里所有的大人和小孩一下子全都对小军刮目相看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小军他当此殊荣,莹莹心内想道。眼看她也要进入毕业班了,她又能不能如愿地爬上那座金字塔顶峰呢?然而梦想看起来似乎遥远而艰难。

晚上,莹莹跟奶奶一人一头睡在橼子床上,天太热了,莹莹静静地躺着,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觉夜已很深了,忽听到奶奶轻轻叹息了一声,就把扇子摇了摇,莹莹不由就喊了声:“奶奶!”“啊!”奶奶应了一声,“你也没睡着呀?”“嗯!……你也没睡着?……”奶奶那头似乎没了声息,顿了一回方轻声地开口说道:“……过两年叫你跟他过,——我不愿意!我还想让你嫁个好人家哩!……不过你爸有你爸的打算,就算找个倒插门的女婿,你也不用走远,老了有个照应……”莹莹听得模糊诧异,待奶奶说完,她也大至听懂了意思,“是跟淮北吧?”她平静地问道,她的态度平静得竟大大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嗯!……”奶奶似乎也不太愿意这个事再说下去,就渐沉默了下去。

墙角的蟋蟀一直“啾啾啾……”地叫个不停,莹莹的眼泪就“叭嗒,叭嗒!”掉下了好几颗,她知道就是拼死也要向着那座金字塔的顶峰攀去了,否则她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因此,就学期开始的时候,莹莹就倍加警醒地提醒自己,一定要上好学,一定要考上一中,因此为了给自己施加压力,也是督促莉莉,她向她发出了挑战。开学的第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莹莹叫住莉莉:“莉莉,我向你发出挑战!”莉莉听了转回头来望着她一愣:“发出挑战!?”“这不初三了吗?对咱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一年,看咱们俩谁的学习成绩更好!考上一中!”莉莉听了也觉得她的这个提议不错,顿时也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应允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

于是,站在校园里排位子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拉在一起。“莉莉,你看!——张玉凤!”莹莹捂着嘴趴在莉莉的肩头悄声说道。莉莉顺着莹莹示意的眼神去望,就看到了隔壁班站着的一个体态微胖,神情略显木讷的女孩,脑袋习惯性地向前耷垂着,仿佛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绝了一般。两个人就那样望了她一眼,就趴在了一起禁不住“咯咯咯”地窃笑起来。是的,以后她俩再与人谈笑吹嘘时,也可以这样说道:“张玉凤呀!她也跟俺们一届过!”张玉凤算是这个学校里的知名人物了,送走了数不清的学弟学妹,有人说,她光中考就参加了四五次,也有说六七次的,都说她成绩还不错,却是每年都以名落孙山而告终。

莉莉和莹莹到底分到了同桌。两个人说好了,从此不仅上学放学两个人要形影不离,而且还要在学习上互相督促,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于是从这以后,她们便开始在每一道题目上都暗暗较起劲来,看谁做的快,做的对,然后胜利的那个人马上就大张旗鼓地叫起来,张扬着胜利者的姿态。一时两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谁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求学机会。起初莉莉并没有像莹莹那么太较劲,但每次到莹莹家去找她的时候,见她都是在做作业,而且凡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有发的那些测试卷习题,莹莹总是不遗余力地早早就完成了,莉莉也才跟着追着赶着较上劲来。因此,这样到后来两个人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个夜晚都是手里拿着笔头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而且明明睏得头在桌面上捣着小米也不肯上床睡觉,这样直到天冷得把手脚冻得冰凉,冻得清醒了一点儿马上就打起精神来接着做。她们为每天自己只睡两个小时而感到心安,为自己每天多睡半个小时而深深自责。这们下来好的结果是,两个人的成绩一时果然是猛飞突进,不相上下,旗鼓相当,跃入全班甚至全年级的前列;不好的结果是两个人总是在一点一厘的差异上较起劲来,谁比谁多考了零点五分,谁比谁早算出来某一道附加题,谁又比谁多利用了几分钟的学习机会上而较起劲来。莹莹很早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她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把对莉莉的猜忌与不满跃然纸上了,其实起初这也只是她释放学习压力的一种方式,她更喜欢在夜深人静,困顿乏力地时候,展开她那少女绮丽的梦境漫天云游一番,当然也都是即时即兴落笔,当真是“入到仙境中,出来花斑衣。问及何痴迷,少年梦忘机。”这样回来她就感觉到她那头脑中紧绷的弦马上就能松驰下来了许多,第二天她就会在吃饭的间隙叫莉莉看一看,莉莉看的当然是神志全迷,在这一点上,莹莹就觉得她彻底超越了莉莉。然而到年底期末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莉莉居然考上了全年级的前十五名之列,而莹莹却考到了全年级三十多名里去了,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差异,那样到了中考的时候岂不要被刷下来?这使莹莹非常地纳闷与气馁,为什么她有的时候总是在一些高难度的题目上比莉莉做的更多更快更好,为什么在下的学习功夫上她下得更多更狠,可是为什么一到考试的时候她就考不过她呢?莹莹去琢磨,得出的结论是莉莉的笑声。莉莉是个开朗脾气,她每次在比她早做好一道艰难的题目,或者一张卷子时都发出那种尖耳刺利的笑声。莹莹刚开始觉得哪有必要那么兴奋、张耀,后来慢慢地她就恨上了她那种笑声,她一听见就觉得倍受煎熬,以至于她的成绩慢慢地就降了下来,她觉得她的笑声就像一种魔咒一样,她讨厌的很,她恨!于是,无以发泄她就把它们写进了日记,不知何时,她发现她的日记里充斥的竟全都是对莉莉的不满、愤愤及挖苦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跟她一起长大,她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她也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她们从未红过脸,也未吵过架,她甚至把她的那个秘密告诉过她,莉莉还问她的妈妈,莉莉妈妈说是的,人家都是这么说,还教莉莉这个事不能告诉莹莹,莉莉还说有人在外面看到过莹莹的妈妈,她在外面活的特别地风光,不愿意上农村来受苦受罪。莹莹想想都感到绝望,为什么到今天,她最好的朋友,甚至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却成了她那么讨厌,那么厌恶的人了呢?她考得好就好呗,为什么偏要发出那样骄傲,那样势利的笑声?她跟她同桌,她念书也要大声的念,非要压过她,那样尖锐的叫声让她头疼了一个早上,什么也没有学下去。

直到她头疼得实在不行了,就到了小医院,医生听了她说的症状,说她是神经衰弱,拿了盒“脑心静”给她喝,然而却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她依旧是越发头痛的厉害了。而她的成绩却越发地往下坡路走了,考试甚至跌到了历史最低点,明明是最普通的试卷,她竟头痛膨胀得大脑一片空白,才考了三四十分,而且各科的成绩都降了下来。可是越是往下滑地她越是要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呀,日里夜里,她依旧强逼着自己做试卷,背公式。虽然她已有点大脑紊乱,不在状态,虽然她已没法跟莉莉相相提并论,——莉莉的成绩现在已经是直线上升跃入全校前几名了,可是她得救自己的命呀!她不会让自己堕落下去的!这样直到在一节化学课上,言辞犀利的化学老师站在黑板前面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指着她说道:“你们看你们看,刘莹莹同学在课堂上睡得多香!”老师的话使她猛一激灵睁开眼,全班同学都望着她哄堂大笑起来,原来她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听老师讲着课竞能睡着了,她尤其听到一旁的莉莉竟“扑哧!”地笑出声来,她的眼泪一下就决堤了,成串地流下来,老师正讲着课不由地也怔了一下神。

放学的路上,莹莹望了一眼正在旁边骑着自行车的莉莉,终于开口轻轻喊了一声:“莉莉……!”。

“啊?——”莉莉转过头来望着她。

“莉莉……”莹莹放低声音又喊道,她明显地把车子又骑慢了许多,“我想跟你说句话……”莹莹轻声地说道。

莉莉听见就也放慢了下来,和莹莹并肩骑着,两人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那份感情,那份默契是直渗透到骨子里去的。

路上到处是骑着车子回家的老师跟学生,莹莹望了望小河的那边,正是小麦拔节抽穗的时节,麦田的深处有一条幽静的羊肠小路,说道:“我们到那边说说话好吗?”

莉莉点点头,两个人便骑过去了,下了车子,莹莹就走下了河沿坐在了草地上,莉莉也坐了下来。

“莉莉,我撤销对你的挑战……”莹莹说着,眼望着莉莉就淌下了眼泪。

莉莉一见她这个状态,似乎也有点始料未及,她怔怔地望着莹莹,也有点热泪盈眶:“好!……”

接着莹莹就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下子就崩溃了,哭得很凄惨,哭着说道:“莉莉……我失败了,我考不上一中……,连个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了,呜呜……我完了,以后全看你了,你以后还会认我这个好朋友吗?

“会!我会永远认你这个好朋友的!”莉莉说得很坚决,也哭了,她用两手板着莹莹的肩膀,却表情冷静很有感触地说道:“莹莹,你的压力太大了……”

“我知……道!——”莹莹呜咽着说道:“可是,我——怕——……”

“——你怕,你学不会,可是——你不应该那么攻击我呀!……”莉莉说着表情很激动,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莹莹听了一愣,看着莉莉。

“你知道吗?你那个本子我都看到了……”莉莉说着也哭了,“你说我巴结老师,说我跟王文彬(老师)献媚——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还说我笑得难听!你不知道我那是故意气你的,……你今天要是不说,我还不愿意说呢!你伤我的心都伤透了!呜呜……”莉莉说着又激动、又悲愤、又委曲,也跟着哭得一塌糊涂。

“不了,莉莉,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了!”莹莹说着趴莉莉的身上哭了起来。

“不!我也有错,我不该对你那么狠心,我也有一个本子,是专门写你的坏话的!”莉莉说着一抹眼泪禁不住又笑了。

莹莹本来哭得悲恸,见莉莉这么一又哭又笑的,不禁也破涕为笑了,一时两个人饮泣而笑。这样那曾经出现裂缝的友情的伤口又再次愈合了,莹莹觉得这一年来的压力就如乌云般消散了。

中考临近,李金凤却在一旁吹冷气,早上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李金凤那张瓦罐脸金鱼眼一翻,笑着说道:“莹莹还是没有莉莉聪明,天天用那么大的劲学习,还是考不过人家……”

莹莹看着李金凤不怀好意地讪笑的脸,淮北也跟着讪笑,父亲刘大柱则一脸的严肃,奶奶弯腰起身去锅屋盛饭了,莹莹只吃了一块馍夹了半块咸鸭蛋就去找莉莉上镇上考试去了。

等到从考场一出来,两人拿着答题卡一估分,莹莹才知道她考得有多差,莉莉一会儿叫着她这道题写对了,一会儿叫着她那道题写对了,莹莹就郁闷地一个人到墙角的草丛里坐下了。待预考分数线下来,莹莹站在人群里望着黑板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分数,只觉得疲乏无力极了,她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心就越沉越低,甚至都不想往下找了,直到在那个占到一少半的分数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时,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原本以为她会考到最末的那几个名次里去的,算了!她绝望地回头,眼里竟没有一滴眼泪。

后来,莉莉又同学校里几个拔尖的学生到了县城参加中考,张玉凤也去了,莉莉回来后说,陪考的老师说的,张玉凤两年前就该走掉的,她的各科基本功都过硬,就是一到临场发挥就失灵。

莹莹后来是在李洼集上的杂货铺子见到了张玉凤的。她的头一如既往地深深地低垂着,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她整个的面颊。虽然她们一届上了一年的学,却没有任何的交集,莹莹确定张玉凤一定不会认得出来她的。她曾经也如常人那般地讥笑过她,却没有想到自己也到了这步田地,直到如今她才能深深地体会到她面临的处境。莹莹目光怜悯地望着张玉凤,这样她就从侧面,看到了张玉凤长长的睫毛掩映下的眼眸,幽深无涯。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被那目光深深地拽了进去。

张玉凤走过去的时候,她惊异地看到,她的手里拿了两瓶,农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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