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和七月在混乱与昏眩中一晃而过。八月是一连串罕见的酷热的日子，太阳好象要做最后一拼似的，把所有的热量全部投射下来。不论是街道、建筑物、草坪、树木，还是行人、衬衫、短裙、内衣和毛发，都仿佛炙手可热，只要迸出一颗火星，就能把它们全部引燃。可是手真一碰到哪儿，哪儿就会留下一片粘乎乎的汗渍，这时才感到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含盐的汗水浸泡着，似乎连耳朵这样的地方也在往外流汗。
公司的情况没有什么起色，我把负责销售键盘和鼠标的孙大头开掉了，换了一个据说是自中国的市场上出现PC的第一天起就在中关村混的中年男人。电视广告片也拍了，当然没有出现美国海军陆战队和总统与他的情人，但制作和播映却花了一大笔钱。
我一边忙公司的事，一边也确实把唐玲玲的建议仔细考虑了一番。我是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看来公司的业务难有发展，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下去，关门是迟早的事儿。在北京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靠得住的知己不过一两个而已，他们都太老实，混得比我还惨，是给不了我饭碗的。其他那些有钱有势的“朋友”，一旦我落魄，转眼就会成为路人。我已经四十岁了，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计之长，再回美国找工作？想起来背后就冒凉气。
唐玲玲说我“脑子活，歪点子鬼主意多”，这几句话还是相当受用的。我开动起这颗活泛的脑袋瓜，想出了一大堆歪点子鬼主意，除了有关色情互动网站方面的以外，全都讲给唐玲玲听。她居然认为有些还不错，让我进一步加以完善，并且写成详尽的商业计划书，她负责去扎钱。写东西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写商业报告更是易如反掌，比写博士论文容易得多了。我赶在唐玲玲去香港开会之前写成了几份，每一份都有中英文两种版本，让唐玲玲带上，那就像她去香港是去钓鱼，我给她预备好鱼饵一样。
我把陆霞的那两张画配上画框挂在我的办公室里。我问秘书小庄画得怎么样？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画里有一股“骚乱的东西”，作画者肯定是那种留着长头发、穿一身脏了吧叽破破烂烂的牛仔装、抽大麻、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愤怒青年”。我说这回你可猜错了，实际情况跟你说的恰恰相反。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唐玲玲在香港开完会后还要去一趟新加坡，统共要十天左右才能回来。她走后的第二天，我去了书丽红家。书丽红又要我在那儿过夜。我说如果唐玲玲夜里打电话我不在家，肯定会惹起一场风波。书丽红说那我就到你家去，反正我今天不要和你分开。我不同意。她不依不饶，摽着我的脖子死活不让走。我好不容易挣脱开出了门，她拿起手袋就追了出来，总之是我到哪儿她就到哪儿，跟定了。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死缠的，拖拖拽拽闹了一阵，只好屈服了。从那以后，她接连好几个晚上都来了我家。
一天夜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做爱以后，正胡诌八扯聊得热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跳下床跑到客厅抓起听筒，果然是唐玲玲打来的，她说她后天回北京。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啊？”她问。
“百米冲刺来接您的电话呀！”
“你干嘛呢？”
“已经睡觉了。”
“你可倒好，我一不在家，你也不出去应酬了，这么早就回家睡觉。”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应该不在家？”
“行了行了别贫了，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快，说句好听的，让我好好睡觉。”
“祝你睡个好觉！”
“不行！”
我用手圈在嘴巴和话筒之间压低了声音说∶“爱你。”
“声音干嘛那么小啊，做贼似的。”
“是吗？线路有问题吧？”
“哼，强词夺理。我也爱你！晚安。”
“晚安。”
回到卧室时，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书丽红已经悄无声息地躺下了，背对着我，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伸出手要关床头灯，她忽然说话了——
“要说什么亲热话就光明正大地说嘛，干嘛还偷偷摸摸的？胆小鬼！”
我吓了一哆嗦，看着那光滑白皙如大理石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的脊背，一时竟不知道声音是打哪儿发出来的，也没搞清话里的含义。
“噢，你没睡着啊？”
她仍旧一动不动，只听见沉重的鼻息。
我明白了她话的意思。
“我关灯啦？”我说。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平躺着，眼睛是睁着的，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说。我木木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却像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有如晾干了的水泥一样僵硬，连眼皮都一眨不眨，倒是我不由得接连眨巴了好几下。然后我伸手拿了烟和打火机，点着了，后脑勺靠在床头板上，顺着她的视线找到她投在天花板上的焦点，也朝那儿看了起来。
“快回来了吧？”她突然说。
“谁呀？”
“还能有谁？”
“后天。”
“以后呢？”
“以后？”
“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什么？”
“我和你的关系。”
“挺好的呀。”
“就这么下去吗？”
“我没意见啊。”
她的眼球突然一转，狠狠瞪了我一眼。
“装什么傻！”
我不说话，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又点上一根新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看着我问。
“没想怎么样啊。”
“你以前是怎么说的？”
“我说什么啦？”
“你说你喜欢我。”
“是啊。”
“希望你别光停留在口头上。”
“我没光停留在口头上，也落实到了行动中。”说完我噗哧一声笑了。
她挥拳没头没脸地朝我打来，一边打一边说∶“大坏蛋！大坏蛋！”因为没有真的用力，所以并不疼。
“你不能一点责任感也没有，”她说，“你必须作出选择。”
“选择？”
“她或者我。”
“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
“不可能！”
“为什么？”
“你跟我好的时候明明知道我是有家的人嘛！”
“既然你有家庭，为什么还要追我？”
问得我哑口无言。
“娟子早就说过，你对我没真心。可我总是相信你！相信你！”她说。
“像娟子跟王胖子那样，好几年了，不也挺好嘛。”
“真不要脸！王胖子给娟子钱，给她车、房子、股票。可我什么也不图你，就爱你这个人！”
最后一句话让我吃惊，先是有点儿得意，随后却不禁感到恐怖。
“我真是好心换了一副驴肝肺！”她恨恨地说。
我忽然愤怒起来，想起了那天在她的呼机上看到的留言。
“你别光拣好听的说了！咱俩是半斤对八两，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也别太委屈。你脚踩好几条船，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条而已。”
“胡说！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没做？你跟那姓林的是怎么回事儿？”
她突然愣住了，脸上一阵潮红，吃惊地望着我，好一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后渐渐地，眼眶中出现了泪水。
“你怎么知道的？”
“那你就别管了。”
她又瞪了我一会儿，说∶“你真卑鄙！”
说完她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卑鄙？我揪了几张面巾纸递给她，劝她别哭了。卑鄙这两个字很刺耳，但好象用在这里的话，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词儿了。
“卑鄙！”她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儿嘛。”我说。
不知是由于这句话本身的效果，还是因为我说这话时赖不叽叽的腔调，总之她一下子被逗笑了，虽然只笑了一声，却使气氛发生了变化。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枕头里，过了一会，又露出脸来，用面巾纸擦着眼睛。
“我已经和他吹了。”她说。
“哼……”
“真的！”她说，“分手好几个月了。认识你以后没多久，就是你那次去美国的前后，我就跟他断了……”
我没吭声。说不清自己听到这话是什么感觉。
“你说话呀！”她说。
“没什么可说的。”
“实话跟你讲，我和他交了很长时间，已经谈过结婚的事了，就是因为你，才离开他的。我为你和他一刀两断，伤他伤得很厉害。你呢？你为我做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是找不出任何话来说。
她接着说道∶“他对我很好，什么都听我的，特别会照顾人。我对他也挺好的，虽然不是非常满意，但真想过干脆嫁给他算了，有个家安定下来……没想到认识了你……我心里也有过矛盾，觉得对不起他。我也知道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是个错误，可我没有办法——你太坏了！……”说着又哭了。
我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内疚的心情上下翻腾起来。如果不是我，说不定现在她是睡在一张新婚的床上，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那既便不一定就是幸福的，也和现在的不幸福完全不一样吧。
不过且慢！我怎么知道她和男朋友吹就真是为了我呢？甚至到底吹没吹这件事都是个问号。毕竟她以前从没漏过一个字，对我是留了一手的。我在这个诡诈的世界上生活了四十年了，中过的埋伏不计其数，一个又一个圈套满天空嗖嗖地飞来飞去，一不留神就会被套住脖子，说不定眼下的就又是一个。这种温柔的、感伤的、散发着爱的暖意的美丽圈套是最容易把我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给舒舒坦坦地套牢的。就爱我这个人？一个冒牌博士、假大款、坐着租来的89年出厂的过时奔驰招遥过市的人？如果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年已四十、学无所成、家有糟糠之妻的色眯眯的老情人，她还会不会为了我和她的男朋友一刀两断呢？明摆着嘛！
我的心骤然硬了起来。
“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回答。”只听她这么说道。
“非要回答不可吗？”
“对！”
我干脆地说道∶“那我的回答是——No！”
一刹那间她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好象她面对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突然间变成了长着青蛙的面孔、头上有两只鹿角、身上披着羽毛的怪物。
然后，她忽然一跃而起，跳下床，开始穿衣服。我坐在床上没动，看着她嘁哩喀嚓把衣服一件件穿好，拿起手袋，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这时我问了一句∶
“到哪儿去？”
“回家。”
我下了床，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她伸手开锁时，我又说了一句∶“今天太晚了……”
她理都不理我，打开门，径自走了出去。我听着高跟鞋在楼道里喀嗒喀嗒喀嗒发出很大的声音，接着大概是到了电梯前，响声嘎然而止。周围刹时奇突地变成一片死寂。我不觉内衷一软，忽然感到有点儿于心不忍，想要跑出去把她劝回来。但刚刚抬起脚，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软弱，这样的软弱将使我刚才所有的反抗前功尽弃，重新陷自己于不利之地。而她，则会转败为胜。
“叮——”地一声电梯响了，我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