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霞和几个画画的朋友从七月就到西藏去了,她们是先坐飞机到成都,再换汽车进藏。我不知道她这笔旅费从哪儿来。临走之前,我编了个故事,说我的一个朋友在我的办公室里看到了她的画,非常喜欢,也想买一幅,问她愿不愿意卖?我怕说一万一幅太离谱引起她的怀疑,因此付了她五千块钱,并且一再声明这事跟我没关系。
在她旅行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好象从来没这样牵挂过一个人。我几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而且经常一天不止一次。只要一听到她缠绵动人的声音,快乐就像一股清冽的泉水一样从心底喷涌出来,流遍全身。打不通的话,便怅然若失,坐在办公室的皮转椅上发呆,或者无缘无故地对员工发脾气。有一次一连几天都无法接通,不是“您呼叫的用户没有开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我真急了,乱七八糟的猜测一股脑涌了上来——翻车了?遇上了车匪路霸?被打劫了?还是由人贩子拐卖到无人知晓的村子里惨遭蹂躏?或者好一点,在一帮土匪的威逼利诱之下做了压寨夫人?要不就是泥石流、雪崩、地震、火山爆发?因高原反应住进了医院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那几天真把我折磨得够呛,连唐玲玲都看出来我有心事,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又跟汤姆·杰克逊吵了架。
当我终于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激动得嗓音都变调了,脱口而出道∶“陆霞啊,我可找到你了!”
“你怎么啦?”她若无其事地开玩笑道,“声音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大便干燥啊?”
我问她这些天到哪儿去了?并且把我想象到的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哈哈大笑了好半天,然后用受了感动的音调娇声细气地说道∶“你真傻!”
陆霞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们见了面。
那天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约好的地点,先在饭店的大堂里抽了两支烟,镇定镇定,然后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嘴巴和手上的烟味儿洗掉,漱了口,又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虽然满脸沧桑但还称得上是老成忠厚甚至能看出来退回去二十年也曾经是个风流小生的人,在骚首弄姿——这样拾掇了一番之后,来到了饭店的门口。
她是从西边走来的,夕阳西下,万道余晖从她的身后射了过来,似乎给她的轮廓镶上一圈闪闪发光的金边,微风徐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身姿是那样修长优美,步态是那么婀娜轻盈。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我感觉到我非常非常喜欢她!
当她来到我面前时,我看到她的笑容像灿烂的花朵一样向我开放了。我感到一阵窒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好!”她说,伸出手来和我握着。“你手好凉,脸色也不好,不舒服吗?”
“没有啊。”声音颤抖,长长呼出一口气,可是觉得手更凉了。
“你怎么瘦了?才一个月就瘦这么多!”她有些惊讶地打量着我问道。
我一下子想到了这度日如年的一个多月,想到了那些打不通电话的日子。这是我秘不传人的减肥良药。
“你也瘦了。”我说。
“谢谢!我最喜欢听人说我瘦了!”
她真瘦了,晒得黑黑的,两颊稍微凹下去了一些,下巴变得线条更加分明,脖子细细的,露在外面的肩和锁骨一带的皮肤发红。她穿一件黑色的无袖汗背心,红短裙,头发没有扎起来,发丝随风飘舞,使她不时甩一甩长发。乳房很小,腹部平坦,因为腰短所以显得双腿格外长,小腿细溜溜的,像一个长跑运动员似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她本不属于我所喜欢的那种丰满白皙类型的女人,但现在我觉得她非常性感。
那天晚上我变得寡言少语,只是如醉如痴地望着她黑白分明、充满笑意的眼睛,听她兴致勃勃地讲着一路上的各种趣事。有些事已经在电话里听她说过了,再听一遍,还是津津有味。她们真翻车了!车从路边冲下去,卡在几棵树上,车身倾斜,坐在她旁边的“一百来斤人肉”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当时感到硌在车窗框上的那只胳膊骨折了,后来知道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到现在还留着一道紫色的瘀伤。她伸出胳膊来让我看,我隔着餐桌摸了摸,她“啊——”地尖叫了一声,全餐厅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她说她拍了很多照片,也画了不少写生,回来以后真想大干一番,可惜房间太小了,铺不开,家里又有人干扰。我说你应该有一个工作室。她还说在拉萨的八角街给我买了一把藏刀,今天没带来,下次给我。在她去西藏之前,我给她讲过马原在《拉萨河女神》这篇小说里,写了一群人在拉萨河边用沙子堆了一个仰躺着的裸体女人像,然后其中一个把毛巾蘸了河水,在女人的肚子上一滴,滴出一个肚脐眼,那真是神来之笔。她说这次她们在拉萨河边果真如法泡制了一个,女人的肚脐眼就是她用水滴出来的,只不过她绞湿毛巾时用力过大,滴出来的肚脐眼儿不是一个,而是八个,所以那看不出来是肚脐,倒像是肚皮上长了大小不等的八颗麻子。
“最大的多大?”我问。
她用手指比了一下∶“这么大。”
“还好。如果再大一些,那就既不像肚脐也不像麻子了,该像别的啦。”
她怔了一下,脸忽然一红,说∶“讨——厌!”
我嘿嘿地笑着。
“傻笑!”她说,“你今天怪里怪气的,闷着不说话,一说话就犯坏。有病!”
“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什么病?”
“你猜。”说完我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热切而坦白,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她不解地和我对视了一会,然后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立刻散了,一低头,说∶“你别犯傻了……”眼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顷刻之间变成了紫红色。
在饭店外面的一片树荫中要告别的时候,我抱住了她,说我爱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一个人,我太爱她了,本来我已经认为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我已经枯竭了,心硬了,完了。可是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起,我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醒了过来,然后那醒来的东西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生长起来。我就是这么变瘦的,同时也变得年轻了。我说在你去西藏的这一个月里,我确确实实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说得快而热烈,说得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我的两臂因为用力过度而感到僵硬,勃起的阴茎硬硬地顶住她的身体,膨胀得好象要爆裂了,但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默默地听着,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我慢慢吻着她的前额、眉毛、眼睛和脸颊,一点一点地,动作很轻,但心里越来越有把握,最后吻到了她的嘴。她躲了一下,把我推开了。
“别这样……”她说。
“为什么?你答应我了吗?你答应我吧!答应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往下沉。这话不对头啊!
“你说呀!你就说‘是’就行了,我就高兴死了!你说呀!”我说。
“我……我一直是把你当大哥哥的……”
“No!No!别当大哥哥,千万别!你不喜欢我吗?”
“不是……”
“那你喜欢我?”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我从来没想过……”
我感到一阵刺痛。
“我爱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就是没办法不爱你!请你好好想想,你想想吧,好吗?”
“嗯……”
我又和她接吻,这次她没有躲,但嘴唇紧紧地闭着,像两扇冷冰冰的铁门,将我拒之在外。
我说∶“我今天要和你在一起。咱们到里边去!”
“里边?”
“饭店的客房。”
“不。我要回家了。”
“我绝不放你走。”
“你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
“求求你!”
“我真要回家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比你大?”
“没有啊,你不大。做朋友怕什么?忘年之交。”
我的手臂松了下来,不止手臂,全身的力气都忽然被吸走了似的,消散殆尽。失望像大雨来临之前天空中滚过的乌云一样密密实实地遮住了明朗的心境。我突然感到今天晚上我有多么傻、多么笨、多么滑稽可笑!
送走陆霞以后,我又独自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在这种纷乱恍惚的精神状态下,是不能马上回家的。
虽然已是半夜,这里末日般的狂欢气氛似乎才刚刚进入高潮。迪斯科的节奏震耳欲聋,舞池里挤满了人,有的疯狂、有的痛苦、有的吊儿郎当地扭动着身体,各种颜色的激光光束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变幻莫测的网,白色的烟雾一阵又一阵喷吐出来,就像战争片的拍摄现场在制造硝烟弥漫的战场效果一样。大厅里袒胸露背的年轻小姐们像觅食的猫群,一边迈着猫步来回游荡,一边目光炯炯地寻觅着“食物”。
我在大厅中央的椭圆形吧台上坐下来,点了一杯双份的苏格兰威士忌。我一面慢慢地呷着酒,一面回想着几个月来与陆霞交往的所有细节。她说她“从来没想过”?怎么可能呢?在娱乐城遇到她时,我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那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对你释放的东西,包括把你当成朋友对你印象很好的女孩也不会。她的娇嗔的语气、亲密的态度、意味深长的只言片语、推心置腹的倾诉……随着酒意一一浮现,就像一个一个摆在面前的吧台上,伸手就可以抓得到。那么,也许是我的判断出了问题?也许她的个性就是如此?也许现在的小女孩儿全是这样接人待物噼哩啪啦见着谁都放电?我想我可能确实是老了,跟时代拉开了距离。老夫聊发少年狂,一见着二十啷当的小姑娘儿就晕菜,人家可怜一下老同志答理答理你,你就心花怒放一头栽入情网。
想到这些,我的心情极为沮丧。青春是一件一次性的消费品,极其个人化,不可复制,也从不批量生产。我已经用完了属于我的那一份,这就是事实。我对着这个“事实”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就像自己戴上副新眼镜去照镜子,结果却在镜子里看到一条戴眼镜的大黄狗一样,心里嘀咕着“怎么会是这样儿?”一边努力让自己适应镜子里的东西。
我又添了一杯酒,不兑水,不加冰块,一口就喝掉了一份的量,然后再把水和冰块倒进杯子里,用一根塑料棒慢慢地搅动。
一个穿着淡青色的露肩超短裙的小姐来到我旁边。
“先生,你好!”
“你好!”
“要不要我陪陪你?”
“不要。”
“聊聊天嘛!你心情不好。”
“噢?”
“失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她一屁股就在我右侧坐了下来∶“先生,你骗不了我!”
她又高又大,脸盘宽宽的,白花花的一身肉。坐下以后我才看到,她的后背几乎露到腰,中间仅连接着两条交叉的细带子。见我看着后面,她用两手将长发一拢,非常麻利地盘到脑后,发梢朝天撅撅着,一颤一颤的。然后她转动着白脖子问我∶
“好看吗?”
“不好看。”
“我知道了。你喜欢头发披下来,遮着点儿,半露半不露。大哥你品味高!”
“歇着吧你!我是说你后边系两条带子不好看,碍眼。”
“那你给我解下来呀!”
“就在这儿解吗?”
“你可真是急茬儿!”
她说完啪叽拍了我肩膀一下,差点儿没把我从凳子上扇下来,“啊哈哈哈”地笑着,露出鲜红的牙龈。
我说∶“你不用系带子,拿块布片儿挂脖子上就行了,大师傅白围裙似的。”
“那你更方便了。”
“我方便什么呀?你方便!”
“我方便不就是你方便吗?”
嘿,还越说越来劲了!
“你喝什么?”我问。
“皮纳科拉达。”
我给她要了一杯皮纳科拉达。
“谢谢。我叫小红。”她说。
“不谢。我叫阿毛。这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哟,阿毛还会背诗哪?真伟大!”
“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这是歌颂唐朝的一个三陪小姐的……”
“你损我呢吧?”
“绝没有那意思。‘——谁说三陪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说完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好象拿不准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表情,转过头朝后看去。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马上掏出来,镇静了一下,猜想是陆霞打来的。结果我猜对了。
“你在哪儿呢?”她用低低的富有磁性的声音问道。
“外面。”
“我听见音乐声了。在酒吧?”
“对。”
“你早点儿回家吧,明天还上班呢,好嘛?”
“好吧,喝一杯就走。”
“你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啊,我只是……”
她立刻转开了话题∶“我现在手里正拿着那把藏刀呢。”
“杀人啊?”
她嗤嗤地轻笑起来∶“你这个人,净往坏处想!我决定不送你这把刀了。”
“为什么?”
“朋友之间不能送刀——‘一刀两断’。”
“亏你想得出来。不送也差不多了。”
“别胡说!”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
“刚才我姐姐说我身上有烟味儿。”她说。
“怎么会呢?”
“你的呗……”
我嘿嘿地笑起来。
“就会傻笑!”她说,“你这个大烟灰缸儿!”
“下次不抽了。”
“没关系。我想告诉你,我今天晚上很开心。”
“是吗?”
“真的!”
“那……那我也就开心了。”
“开开心心好好睡个觉吧。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晚安。”
“晚安。”
收起电话,喝了一口酒,心里顿时变得明朗起来。陆霞的声音仍然萦绕在脑际,我又把她的话从头到尾回味了一遍,也许不止一遍,于是,那些简短的话语变得含义丰富起来,一种甜蜜的感觉漫上心头……
“哟,什么美事儿呀?怎么自己笑起来了?”那个叫小红的小姐说道。
“什么?”
“你笑什么啊?”
“我没笑啊。”
“自己都不知道!肯定是情人的电话。”
“老婆的。”
“得了吧!老婆才不这样儿呢!”
我对酒保说结帐。然后给了小红一百块钱小费。
付了钱等着找零钱时,偶尔看了小红一眼,只见她满脸肃杀之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先生,”她说,“我们这儿都是三百!”
“什么三百?”
“您别装傻了。小费三百啊!”
“噢,为这个啊!我说怎么一脸‘旧社会’了……”
“本来就是!我们也都是买门票进来的,一张票就一百块钱。”
我张了张嘴,想跟她计较一番,可心里正一团高兴,不能因为她破坏了好心情,于是掏出钱包又给了她二百。
她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再来玩儿啊,阿毛。”她嘻嘻哈哈地说,向我挥挥手,转身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