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书丽红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虽然仔细想起来觉得自己挺孙子的,但毕竟像解脱了什么似的松了一口气,而且随着与陆霞如胶似漆的交往,几乎把她忘了。就在这时,她又突然冒了出来。
她说想跟我谈谈。我推脱说,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在筹备一个新公司,过一段再约吧。她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直到我以为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的时候,忽然在话筒里听到一声抽咽。“喂?”我说道。又没声了。于是我说我今天晚上到她家去。
多日不见,书丽红瘦了,眼睛比过去显得大了些,头发剪成时髦的短发型,脖子又细又长,有一种从前没有的洗练风格。我们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房间里熟悉的气味使我逐渐镇定下来。
“你好吗?”我说。
“你说呢?”
又没话了。我把房子里的摆设一一看了一遍,什么也没变。然后我掏出香烟抽了起来。
“喝点什么?”她问。
“有什么喝什么。”
“有洗碗水。”
“行啊。加冰块儿,滴三滴伏特加,一片柠檬。”
“真恶心!”
“怎么叫恶心呢?这是你说的嘛!”
“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当然了,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我都信。”
“我说的好话你为什么不信?”
“你说什么好话了?”
“你自己想!”
“卑鄙?”
“这是好话吗?”
“是吧?”
“居然记到今天!”
“十冬腊月喝凉水,一点一滴记在心哪。”
“小心眼儿!”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器官还在发育阶段,心眼儿也一样,慢慢儿就长大了。俗话说三十三,蹿一蹿嘛。”。
“哪有这个话!”
“四十三,满地钻。五十三,夜夜啼哭闹翻天。”
书丽红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然后一挪身坐在我旁边,狠狠拧着我肩头的肉,说∶“我恨死你了!”
糟糕!我本来是想用耍贫嘴来遮掩自己的尴尬的,这时才意识到一不留神给做过了。正是由于我,使我们俩的关系快速恢复到亲密的程度。真是非始料所及啊!
书丽红说∶“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没不想见啊!这不是见了吗?”
“你心真狠!”
我没说话。
“那天也是我不好。”她说,“我有时候脾气太倔了,湖南人的性格。”
“你给我拿点儿喝的。”
“不,渴死你!”
说完突然亲了我一下,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罐雪碧,又坐回到我身边。
“你看我剪这样的头发好看吗?”
我看了看她,说∶“好看。”
她说∶“我最近想了好多好多。实话告诉你,也曾经想过和你算了,跟别人结婚去。但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自己的个性,如果一时冲动做了不情愿做的事,将来肯定会后悔。我想开了,结婚不是目的,幸福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快乐……”说着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呲”地一声拉开盖子,喝了一口雪碧。
她接着说道∶“站在你的角度想想,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毕竟是夫妻,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你们结婚那么多年,不可能说让你断你就断,这也是人之常情。再说我也相当了解你,你这个人表面上好象什么都放得开,其实心还是很软的,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狠人。说实话你要是那种人我也不会爱上你的。所以……所以我不该逼你。事后我才想明白,那不是等于强迫拆散别人的家庭吗?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毫无理性的女人。脾气是有点倔,但过后冷静了就好了,我是讲道理的。听说你太太人还是蛮好的,又漂亮又能干。你现在搞的新公司就是她帮你找的钱吧?”
我的天,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娟子都跟你说什么了?”我问。
“这你就别管了。”
“她并不了解我。我和王胖子主要是生意上的来往,吃吃喝喝那种。”
她不接我的话,问道∶“你还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吗?”
“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那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吗?”
我卡壳了。这话可让我怎么说呀!
“你说啊!”
我摇了摇雪碧罐,已经空了。我把它一点一点捏扁,那里面就像有一些小脆骨被折断了似的,发出“嘎吧、嘎吧”的响声。
她说∶“我把话都讲明白了,我想你不会听不懂吧?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应该告诉我。”
本以为是件简简单单的事,怎么到头来搞成这么复杂啦!
“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慢吞吞地说,“我今天来吧,就是为跟你谈谈,谈谈咱们的关系……我们交往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还是很……那什么的。但是呢,我觉得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停下来,想想选择什么样的措辞,来表明我的态度,又尽可能不伤害她。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捏着雪碧罐的手上,说∶“还记得吗?你一直夸我的手漂亮,说是菩萨手,有福气。我说那我就把这双手给你了!你就跟我说下流话。我虽然觉得下流,但我不想拒绝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有一次你特别动感情,对我说我是你遇到的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我心里那个感动啊!你虽然不愿意跟我谈你和你太太的事,但有一天你和她吵了架,然后对我说,北京人爱说‘气得肝儿疼’,这回你算实实在在体会到什么叫‘肝儿疼’了,你说你不但肝儿疼,连胸口都疼,肠子肚子都疼,腰子都疼。你还说你太太终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周七天、一天24小时都把你栓在裤腰带上,高兴的时候胡掳你两把,不高兴就抽你……”
我的这张著名的臭嘴啊!我真恨不得扇我自己一通大嘴巴,封了它算了!
“……也许女人就是这样软弱,”书丽红接着说,不知不觉把我的手攥紧。“那天我听你说了这些以后,心里非常非常同情你!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事业也挺难的,内心又有这么多无法对外人说的痛苦,太可怜了……我就发誓要永远永远对你好,要好好关心你、安慰你,如果我的付出能够给你带来幸福,那么付出多少我也不在乎……”
我忍不住转头看着她,把雪碧罐放在一边,反握住她的手。这是一个傻丫头,有一套自己的固定思路,无论接收到什么样的信号,都一厢情愿地把它们按照自己编制的那套密码系统解译成自己看得懂的文本。她不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套“密码本”,彼此是大不相同的,你要想正确理解对方发出的信号的含义,必须首先取得与他相同的密码本。不然,可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所谓“人说前门楼子,你说热炕头子”,就是这么回事儿。但是,沿着那条错误的思路,她的心,却滑到了一个美好的境界。她最后的这几句话使我大为感动,我觉得我心里温柔的那一部分开始发热,并且颤抖。
“你是个好人。”我说。
眼看着两道泪水像从堤坝上溃开的洞中流出的水那样,从她眼中汩汩而出,瞬间流到腮下,滴滴嗒嗒落在胸前。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就、满足了……”她呜咽着说道。
我把她搂了过来,一边对自己的动作感到诧异,一边伸手抹着她脸上的泪。她在我怀里像打嗝儿似地抽泣着,不一会我就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就这样,我又和书丽红睡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