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说着,就看见沈士柱在台阶下站住了。他老半天低着头,不再移动脚步。正当张自烈感到莫名其妙之际,他忽然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发现张、顾二人。然后,他就一转身,歪歪斜斜地向旁边走出几步,一下子抱住屋旁的一棵桧树,又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才看见他的身子奇怪地扭动着,像是在翻掀衣服。接着,就传来了水流溅落雪地的“嘘嘘”声。“哦,原来他是喝醉了酒,出来小解。只是一个读书人,不去寻茅厕,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尿起来,未免有失斯文!”张自烈恍然想道,正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却听见顾杲在旁边不满地说:
“哼,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下去,不如干脆散伙回家是正经!”
说完,也不待张自烈发问,他就径自大步向暖阁走去。
没等他踏上台阶,就见暖帘一掀,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左国棅没戴帽子,光着脑袋,身上只穿一件缎面直裰,一头撞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嚷:“热死了!热死了!”一边叫,一边动手去拉直裰的前襟。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旧院的名妓王小大,她手里拿着一件皮裘,着急地说:
“左公子,左公子,脱不得!外间冰冷冰冷的,仔细冻着。快把这个穿上!”
可是,左国棅却一把推开她,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穿!外边凉、凉、凉快!嘻嘻,脱,脱完了才、才好!来,你、你也脱!哈哈!”
说着,他真的动手去扯王小大的衣裳。急得王小大一边挣扎,一边求援地叫:“顾公子,顾公子,你瞧他!快帮帮我!”
这当儿,顾杲已经登上台阶。他挺身拦在两人中间,生气地制止说:“硕人,别胡闹了!进去,快进去!”
一边说,一边就把还打算不依的左国棅硬推进暖阁里。
看见这种情景,张自烈不禁暗暗纳闷,心想:“以往常同他们一道饮酒,也有放纵笑闹的时候,却从来不致如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见顾杲似乎并不以为怪,况且一时也来不及询问,于是只好跟着,从掀起的暖帘下跨了进去。
张自烈也曾不止一次到过丁家河房,但都在夏秋季节,只听说这暖阁构造特别,虽时值严冬,也能使人恍如置身初夏间,却从未亲自领略过。然而,眼下使他感到惊异的,并不是那发自地下的融融暖意,而是呈现在眼前的情景:当中一张大圆桌,照例杯盘狼藉不必说,而且席位之上,倒有大半都空着。那些社友,以及临时召来侑酒的旧院小娘们,或者歪在榻上呼呼大睡,或者弯着腰在狂吐不止,或者用筷子乱敲着盘子在那里唱小曲儿,至于梅朗中和秦淮名妓刘元,则干脆把地毯当作床褥,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那里,衣衫上、发髻上,斑斑点点的尽是吐出来的东西。满屋子不单乱七八糟,而且散发着熏人欲呕的酒臭。只有卞赛赛和李香还清醒,正在那里指挥丫环传巾递水地忙着。而圆桌边上,吴应箕还铁青着脸,在同善打十番鼓的盛仲文划拳斗酒,狂饮不休。对于顾杲和张自烈到来,起初他们谁也没有在意。末了,还是李香和卞赛赛发现了,首先惊喜地发出招呼。那些个还有几分清醒的社友这才眨巴着眼睛,扭过头来,蓦地响起乱七八糟的一阵叫嚷:
“哎,尔公,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
“来得正好!快,同我们饮个痛快!”
“咦,快告诉我们,扬州那边——怎样了?”
“先别管扬州!尔公的酒量可是呱呱叫的,先让他同次尾拼一拼再说!”
“对,拼倒次尾!一定要拼倒次尾!”
“哈哈哈哈!”
这么闹哄哄地嚷着,余怀和左国棅,再加上刚刚解完手进来的沈士柱,就一齐围上来,又是递杯子,又是拿酒壶,当真逼着张自烈同吴应箕即时比试。
顾杲见势头不对,连忙张开双手,挺身拦在张自烈跟前,说:“不成不成!今日尔公刚到留都。只因史阁部有一封书,托他交与辟疆,所以才马不停蹄赶来——咦,辟疆呢,他来了不曾?”
顾杲一边问,一边转动着眼睛,满屋子寻找。
“辟疆没来!”
“他怎么会来?如今人家可是给如夫人管得严严的,寸步也不放松呢!”
“哎,你们今日横竖找不到他了。还是饮!”
“对,饮,饮!”
看见社友们盛情坚请,张自烈觉得久别重逢,不好太拂大家的意,已经打算去接酒杯。谁知顾杲十分固执,他断然挡开众人的手,说:
“不成就是不成!今日这酒,我们决不能饮。要饮,改日再约!”
看见他这样子,劝酒的人都有点扫兴。沈士柱更是当即沉下脸,愠怒地问:“啊,今日这酒,何以不能饮?小弟倒要请教!”
顾杲哼了一声,说:“瞧瞧你们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简直乌烟瘴气,丑态百出!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复社,像不像君子?”
“什么,我们不像君子!”好胜的沈士柱气得差点跳起来,“我们怎么不像君子?今日怎么啦?不就是社友们凑在一块喝喝酒么!又犯什么禁了?难道非得像你那样,光躲在家里,却拿不出一点办法来,才叫君子?”
“对、对呀,你要真是好、好样儿的,就拿、拿出个办法来!”左国棅也在一旁大着舌头帮腔。刚才他在门外受到顾杲的呵斥,想必这会儿还不服气。
看见他们较上了劲,其余的人都自觉没趣地退了开去。顾杲却已经气得面色发青。
“胡说!”他大声吼道,“拿不出办法,你怎么知道我拿不出办法?就算拿不出办法,莫非就该颓唐放浪,自甘下流,为权奸小人所笑么!”
“嗯,那么,兄到底有何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一个冷静的声音在桌子边上响起,那是吴应箕。他的话照例不多,却总能抓住要害。
“这,我——”顾杲大约没有防备,一下子给弄得张口结舌。随后,他分明把这个诘问理解为吴应箕也帮着抢白自己,于是,那只长鼻子开始由青变红,眉毛也竖了起来。张自烈眼看一场更大的争吵就要爆发,十分着急,正要上前劝解,忽然,听见李香的声音惊喜地说:
“啊,陈公子!陈公子来了!”
张自烈心中一动,连忙回过头去。果然,陈贞慧正从帘子外面走进来。
时隔半年,张自烈发现,这位一向以沉着干练著称的老朋友,外表倒没有太多的改变,魁梧的身躯依然那样健挺,长着一部漂亮胡子的方脸也依旧那样饱满结实。虽然近几个月来,他一直处于孤立的地位,以致同屋子里的社友们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隔阂,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但正因如此,又使他在眼前的一片颓唐绝望的气氛之中,显出了一种非凡的尊严和气度。所以有一阵子,屋子里变得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陈贞慧走到顾杲与吴应箕当中,就站住了。
“弟本无意前来搅扰列位社兄的清兴,”他没有表情地说,“只是适才偶自蔡益所处,得知尔公兄已回留都,又闻知兄等在此聚会,料想或能见到尔公,是以贸然闯席。尚祈列位见恕!”说完,也不理会大家是否回礼,便转向张自烈,客气地说:
“尔公兄,远来辛苦!想兄也是刚到?唯是弟有数事,急欲请兄赐教。
敢烦兄随弟出去,小语片时,绝不耽误兄等之雅会。不知可否?”
张自烈连忙说:“弟也正欲访兄,有以面陈,如此最好!”
说完,便向大家拱一拱手,说声:“恕罪!”然后跟着陈贞慧转过身,向外走去。
“定生兄,你别走,别走啊!”蓦地有人大喊起来,那是睡在地上的梅朗中——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起身子,现出又着急又可怜的样子。
“定生兄,不管怎么说,仲驭、介公也是东林、复社中人,与我辈相交一场,莫非兄竟忍心瞧着他们死于奸邪之手,不设法相救么!”梅朗中又哀求地说。
陈贞慧站住了。他侧过身子,望着可怜巴巴的梅朗中,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呀,陈公子,何必急着要走?”
“留下来吧,难得今日这么碰巧!”
“瞧,大伙儿全都盼着呢!”
好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地挽留,那是李香、卞赛赛和王小大她们。
陈贞慧苦笑一下:“事已至此,只怕弟亦无能为力。不过,列位社兄以为弟坐视奸邪逞恶,不救仲驭、介公,则未免把弟看差了。有许多事,日后自见分晓。弟亦不拟多言。弟于此只有一语相劝:子方适才责备得好,兄等今后应自爱自强,不可再像今日这样子。至于周、雷二位之事,弟当尽力奔走,决不会有负故交!”
在梅朗中和李香姐妹们竭力挽留陈贞慧时,其余的社友还显得有点迟疑,但一旦听见他作出这样的许诺,大家的眼睛都顿时一亮,现出期待的神色。
“既然如此,”吴应箕说,“兄何不就给大家说明了。如有弟等能相帮之处,也可稍分兄独自奔走之劳。”
陈贞慧摇摇头:“此事不须帮手。成与不成,弟亦未敢断言。无非姑且一试而已!”
停了停,看见大家都沉默不语,他就回过头,对张自烈说:“弟欲向兄探听者,实乃淮扬一带近日的情形,以及史公北征之举而已。既然如此,兄不如就在此间谈谈,也好让大家一并听听。”
还在扬州时,张自烈就听侯方域怨气冲天地谈到过社内交讧的情形。如今眼见这一阵子,双方像是又趋向于冰释前嫌,重新靠拢到一块,他心中也自欣慰,于是点点头,坐下来,同时愈加拿定主意:尽量不让大家感到过于丧气。因此,在接下来的介绍中,他有意突出史可法忠心为国,坚韧不拔,排除万难,力图恢复的事迹;其中,特别着重谈到兴平伯高杰受到史可法的教导感化后,如何萌发了忠义之心,立誓竭诚报国。十月间那一次是他率先挥军,北渡淮河。当时尽管发生了狂风吹折大纛(古代军队里的大旗),以及红夷大炮无故自裂的“不吉之兆”,但高杰仍毅然不顾,克期登舟。另外,本月初七,已经逃往陕西的李自成,突然又率残部进犯禹门、襄城等处。各镇都拥兵不进,只有高杰服从命令,亲领精兵一万驰援,稳住了局势,如此等等,使社友们听着听着,也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奋起来。
冷面铁心
难怪张自烈在桃叶河房寻访不着冒襄,因为这天一清早,冒襄就带着董小宛从通济门出了城,到神乐观去观赏梅花。
在南京,神乐观算得上是又一个有名的游玩去处。它坐落在大礼坛的西南侧。朝廷举行祀神典礼时所用的乐器,平日就贮存在观内。那地方有着连绵的林带,高耸的古木,衬托着红墙蓝瓦的宫观,景色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观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这时候,南京城里的士民们也纷纷出动,携酒结伴地前去游玩观赏。不过,今天冒襄之所以决定携带董小宛出来,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游赏的兴致,只是由于窝在河房里,感到百无聊赖,对于接客访友,又颇为厌烦,这才干脆躲到外面来。的确,他来到南京虽然才只半年,但当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国难,以期一展抱负的那股子热情,已经彻底熄灭了。如果说,在刚到南京的那阵子,他还只是为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日益严重,朝廷却醉心内争、全无危机之感而吃惊失望的话,那么随着近几个月来,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纷纷被罢斥,相反,以马士英为首的那帮狐群狗党,却纷纷攀龙附凤,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内心的绝望,也上升到了顶点。事实上,如今吏部的大权,已经落到了阉党余孽张捷的手里,不仅一大批当年名列逆案的旧人,都陆续受到起用,昂然进入朝廷,就连已经死去的阉党分子如霍维华、刘廷远、杨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赠官爵,赐祭赐恤。这还不算,最近阮大铖等人更变本加厉,奏请朝廷,要求把已经被崇祯皇帝下令焚毁的、那部阉党当年用以迫害东林人士的罪案书——《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这种势头来看,马、阮等人确实像陈贞慧所估计的,并不仅仅满足于把周镳、雷祚逮捕入狱,而是企图把正人君子一网打尽。到头来,像已经去职的张慎言、姜曰广、吕大器、刘宗周、徐石麒、顾锡畴,以及还在职的史可法、钱谦益等东林派头面人物固然难以幸免,就连包括自己在内的复社社友们,恐怕也难逃劫数!当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国破家亡,就先成为党祸的殉葬品,冒襄内心的痛恨和绝望,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是他也不肯就此离开。因为陈贞慧、吴应箕,以及其他一大帮子社友,都还留着没走。经历了两年前为父亲调职而奔走的那场风波之后,这一次冒襄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能是最后一个!”他咬紧牙关想。
冒襄的这种痛苦,董小宛无疑是不清楚的,因为这一类心事,冒襄向来对她守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根据丈夫郁郁寡欢的神态,以及变得愈来愈烦躁易怒的脾气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为着安慰丈夫,她唯有更加体贴、更加顺从,哪怕受到冒襄蛮横无理的呵斥和指责,她也默默忍受着,绝不火上加油。“是的,只要他骂过我之后,心情能变得好过一点!”她忧心忡忡地祝祷着。所以,当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乐观去看梅花,董小宛当真又惊又喜,马上就打扮穿戴起来,让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长班跟着,偕同丈夫匆匆出门。
现在,一行人已经出了通济门,经过象房、玄真观、山川坛。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着轿帘往外张望。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旧院里时,也来过好几次。她发现,同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景况相比,今年路上的游人明显地少得多。有时轿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几个,而且大多是彳亍而行,全然没有那种兴致勃勃的模样。不过,这并不影响董小宛的情绪。“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这等高雅,本来就该清清静静地观赏。而且顶要紧的,是冒郎今天有了兴致!”待到轿子终于轻轻震动一下,停住了的时候,董小宛甚至变得有点急不可待了。
然而,当她从紫衣揭起的轿帘下,躬身走出去,却发现眼前还不是神乐观,而是距神乐观还有半里之遥的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她正有点疑惑,就见冒成走近来,解释说:
“眼下已交午刻,大爷说不如就近用过点心,再去不迟。”
董小宛“噢”了一声,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么,何必挑这么个瞧不见梅花的地方?”乖觉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赔笑说:
“小的也曾劝大爷不如到梅林里再说,可大爷嫌那边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以……”
既然丈夫这么决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于是,片刻之后,二人便在临时铺上了垫子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接着,冒成和紫衣又张罗着,生起一只小炭炉子,把点心和酒一一温过,摆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感到肚子当真有点儿饿,看见丈夫已经默默地吃喝开了,她也跟着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扁豆糕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本来,这亭子距梅林已经很近,只是当中隔了一个小土坡,坡上丛生的灌木把视线挡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欢梅花。当年她在苏州半塘的旧居里,就种满梅花。嫁给冒襄之后,她特地住到香俪园别墅去,也是看中了那里的梅树特别多,花开得特别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时节,她总要亲自到梅林中去观察挑选,将选定的花枝预加修剪,使它们的姿态更趋优美,待到花开时就折来供在瓶里。记得去年她还约了丈夫一块儿去做,当时冒襄对她的眼力和技巧颇为称赏。不过,眼下瞧着冒襄只顾默默地吃喝,对赏花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着紧,董小宛就又有点担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