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中,黧眉抱来散散落落的刊物堆到我的面前:爸爸,给您找个开心事做做。
我当是什么开心事,原来是一家出版社要把她发表的散文作品汇集成册,即将付梓。她说这是第一本她自己独立的作品集,希望我这个做父亲的仅仅以一个普通父亲的身份为一个普通女儿一本普通的书写序。
谁知还真应了她的那句话—这确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而且,不只开心,竟有些感动。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创作了不少真情的作品,并在逐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而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不知。
读着她一篇比一篇成熟的作品,我不由想起那个生下来好久尚睁不开眼、哭不出声来的小婴儿,那个羸弱多病经常被妈妈抱到医院去的小女孩,在她20多年的生活中,几乎有一半的时光是与病魔为伍的。就是去年,她那场濒临死亡的经历,每每令我们全家人心悸,只不过是现在陪伴她上医院的,不是我们父母,而是她的爱人。
就是这个倍受父母担心的女孩子,如今已长成大人,并且著书立说了。作为父亲,深知她不胜负荷的身体,在为她高兴的同时,也在为她捏一把汗。她在走着我所走过的路,我深知,这是一条艰难曲折、坎坷多磨的路。
黧眉是我们的二女儿,这个二女儿是在不知不觉中任其长大的。从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工作,似乎都在不经意中跟在姐姐的后面悄然而行。记得那年高考,她的许多同学都是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应试,我怕她压力大,就也去送她,回来时她坚持叫我以后不要送她了,后来的几天考试,果然是她自己骑单车去的考场,而且考得不错,后来还说:很好玩,没考够。
也是在我们仍视她为没有长大的孩子的时候,她就宣布要嫁人了。而她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我们的亲朋中也是无人不知的。那是因为种种原因,大家都以为这场爱情不过是青年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不会有结果的,但正如她作品里所写的,她“拼死拼活”地保护着这段情感,使周围的人为之动容。如今,那个与她相爱的年轻人,已成为我们视为己出的半子。
就是这个平时最文弱的二女儿,这件事让我看出了她做事的勇气和决心。
由于体质孱弱,黧眉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服用安眠药,她常不能同别的孩子一样在外面玩耍,常常一个人趴在窗上望着外面的世界,因而她比同龄的孩子敏感、自闭和孤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吃晚饭时找不到她,后来她的祖母发现每每这时准在远处一个小学校的操场边坐在沙地里痴痴地凝望天空,而这个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后来她的许多散文作品里有关黄昏的感情,大都来自她少年时期的那一段寂寞感受。我想。
她承认,少年的那一段时光已成为她作品中不可割舍的主脉,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似乎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时光,虽然没有更多的现实生活,但是在心理上,她已经经历了很多。
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逃不脱那种忧郁与自闭,家里有客人她不愿露面,小小年纪沉默寡言,有时与姐姐闹意见时也歇斯底里,像个受伤的小兽,而那个时候我与她的母亲晚上不能外出,因为她会像个惊弓之鸟守在门口,无论多晚,也不肯回床睡觉,直到我们归来。
同时,她的内心,又是极度的自负,因为功课很好,所以与她不健康的身体相比似乎有了一种平衡。但这种要强也使她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每次作文课,她的作文几乎都作为范文,这对她小小的虚荣心是一个满足。但是,有一次她的作文被老师打分低了,她竟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把作文本撕得粉碎摔门而去,这件事是后来她的老师告诉我的。
也正是在那一段时间,她读了不少书。
那时我和她母亲都很为她担忧,她的祖母也叹息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多病如此神经质,怕将来没有人会娶这样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出乎全家人预料的是,自从遇上了她现在的爱人以后,她的性情几乎发生了逆转,成为一个自然、真实、开朗的女孩子。
她说这是缘分,一物降一物。
而她的作品,与她的人一样,都是情感的真实流露。
从创作上来说,黧眉是不自觉的。其实最早她开始的是小说创作。还是在小学五年级时,她就写了一篇小说,作为一个孩子,那篇小说的确显示出了她的才气。也有朋友劝我拿出去发表,但那时正值文革时期,极左路线影响着文坛,我不希望女儿小小的年纪过早地投入其中,我只希望她能有一个纯洁的环境,健康正常地成长。
也正因为如此,黧眉能够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自自然然地生活,有了真情实感,便会形成笔下的真实文章,而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幼年时的伙伴、拾破烂的老妪、身边的亲朋,以及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为她创作的灵感。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篇发表在《散文世界》上的《祖母的北方》,她写得委婉动情,深挚邃远,我每看一遍都很激动,当她的妹妹读给祖母听时,80多岁的老人不禁潸然泪下。
回顾她所走过的路,尤其是少年时期那段异常时光,作为父亲的我,依然欣慰,她能正正常常成长、工作、结婚,已是我们极大的满足;而现在她能如此热爱生活、享受生命、达观人生,已是锦上添花。创作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不论她是否走下去,只要她做真真实实的人,写她所体验的真实人生,不为名利所动,做父母的也知足了。
黧眉说过:写作对于她,如自然流水,是生活中快乐一种。
不久前与著名评论家顾骧同志闲谈,他特别提到了黧眉的散文,他说他很欣赏黧眉的文笔和那种毫无造作的格调,他甚至说:你女儿的散文某些地方已经超过了你这个父亲呢!作为父亲,我当然是高兴的,我希望女儿能超过我;作为编辑,也同样兴奋,因为我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他们是我们事业的未来。因此,我才由衷地对老顾说: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1993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