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八十年代以来，我们厂里的劳动竞赛开展得热火朝天，各工种都展开了对手赛，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是，我们金工车间工具室的张秀岚近来却一反常态，总有点郁郁不乐的样子。那双细眉锁得更紧了，透明的双眸，像蒙上一层薄雾，笑靥随着腮上酒窝儿的消失而消失了，那张总是掩不住幸福而张得圆圆的小嘴紧闭着，车间里听不到她的笑声，宿舍里也听不到她的歌声……
“这个丫头怎么了？”最先发现小张异样的是被大家尊为“大姐”的检查员徐文秀。这大姐其实并不大，今年才23岁，只因她稳重大方，干活出色，又善于帮助别人，连任几年团支书，所以，车间的姑娘、小伙子们都信服她，尊她为“大姐”。她原是个车工，不久前才当检查员的。姑娘机灵又细致，周围的青年人谁心里有点什么，她一眼便能观察出来，就像她能在很短时间内检查出工件的缺陷似的。所以，小张那愁眉不展的模样，就更逃不脱大姐的眼睛了。
“小张，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她关心地问小张。
“没什么，大姐。”秀岚看来还不想暴露自己的心事。
可是，随着竞赛的深入发展，小张的表情却无法瞒住别人了。昨天，竟来了个“大暴露”。
事情发生在白班上。车工小刘因和别人搞对手赛，想预先磨出几把刀，以便抢时间，来到工具室后，小张用心地代他挑了几把刀，但都不合适。最后，小刘竟不耐烦起来：“我说你工具室是怎么搞的？思想业务都跟不上形势，连把刀都选不好，看！耽误多少时间！”他把手表亮了几下。
小张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心顶他几句，但一想人家马上就去搞对手赛，正需要充沛的精力开床子，不应该分他的神。因此，就忍了又忍，把几句气话，连同委屈的眼泪，都咽到肚里去了。
回到宿舍后，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些日子，大伙学习了《人民日报》社论《迎接大有作为的年代》，对祖国四个现代化充满了信心，生产的劲头越来越足，要从现在做起，决心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因此，差不多每个人都卷进对手赛中去了，竞赛的热潮像大海涨潮，一浪比一浪高，相比之下，他们的工具室，却显得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除了工人们来领刀换刀外，就没多少事干了。比起人家开机床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真像矮了半截。特别是那个小刘，是和自己一块儿中学毕业，又同一天进厂的。可人家当了车工，能和别人搞对手赛，开床子，马达轰鸣，切屑如飞，一会一个闪光锃亮的工件摆在工作台上，嘿！多带劲！可是自己偏偏分配在工具室里，没法和谁比赛，满身是劲，就是使不上，到头来还得受人家“奚落”……想着，想着，那原来没流出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委屈的身子，也随之抽搐着。
正在这时，徐文秀又推门进来了，她走到小张身边，轻轻地抚着年青的工具保管员的肩膀，关切地问：“小张，你怎么了？”
小张猛地站了起来，看见大姐那诚挚关心的面孔，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了。她没头没脑地说：“大姐，一进厂时，分配我在工具室时，我不想干，你偏说这工作重要，劝我好好干，可现在，你看……”
“你现在工作得不是很好吗？上两个月车间还表扬过你，有啥不好？”
“可净翻‘老皇历’有啥用？再说，哪回竞赛也没有现在这样火热。”
“这与你在工具室干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秀岚感到大姐怎么突然变得迟钝了，“你没有看到吗？人家一使劲，效率就提高了好多，可我，还是老样子，只能保管工具，有劲也使不上！大姐，你说说，我对四化比谁不热心？干劲比谁不足？”她像诉苦似的吐出了压在心头的话语，当她说到这里时，简直像一个力举千钧的勇士却被派来搬弄小砖头那样委屈，“因此，我去河开床子，干起活来不会比任何人差多少。”
现在，小徐才算彻底明白工具保管员的心思，于是便笑着说：“看来，你的苦处还真不少哩！”
一看大姐同情她，秀岚一把拉住徐文秀的手说：“好大姐，帮小妹一把，让领导派我去开床子吧！”
“那你的工作谁来接替呢？”徐文秀安详地反问。
“谁接都行。组织分配呗！”秀岚理直气壮地说。
“人家要是也像你这么想呢？”
小张没法回答了。真的，别人不也会和自己一样想吗？这倒是个难题呀！想了半天她突然说：“那就不要人管！”
“不要人管？！”徐文秀微笑着望着她，“这么大的工具室，没人管行吗？你想想看。”
秀岚果然想出了这样一幅图景：工具室没人管理，门大敞着，人们随便出进，谁爱挑什么就挑什么，爱怎么拿就怎么拿。于是，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车刀放在铣刀片上，刨刀放在钻头上，用完了没人领，少了没人找，急需的专用刀具，混在常用的工具中间，干着急，也找不出来……许多机床，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刀具……想到这里，无法再想下去了，不由得轻轻吐出几个字来：“不能无人管啊！”
徐文秀一直在观察秀岚神情的变化。她了解小张。这姑娘虽然年纪小，但是上进心很强，很懂事儿，因此，就正面开导她：“小张，工具室一会也不能缺人，要不，对生产影响可大了，你能看着生产受损失吗？”
“那我咋办呢？看人家热火朝天地搞竞赛，我自己这摊儿却冷冷清清的，多难受啊！”秀岚的心事还在这上头。
“是呀！这倒是个难题儿，和我遇到的难题一样。”徐秀文沉思着说。
秀岚听了心里一动。真的，大姐是个检查员，不直接开床子，也是有劲使不上啊！可人家为什么情绪很高呢？可能她自己觉得是团支书，大小是个头头，闹情绪影响不好，才自我克制住的，看来，她也有一本难念的“经”，也值得同情，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姐，咱俩倒霉到一块儿去了！”
“我可没觉得倒霉。”徐文秀笑着说。
“当然了，你是领导嘛。”小张的嘴唇一撇。
“嗬！你这个丫头，舌头也长刺了，”徐文秀说，但并无责怪之意，“你那样一天愁眉不展的，能解决啥问题？为什么不好好动动脑筋？”
“那你咋不动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动？”徐文秀说，“前一阵儿我比你还苦恼哩！但后来一想，苦恼有啥用，只会影响工作。于是，我就动脑筋想了个办法，间接帮助他们主机工把对手赛搞得更好！”
“怎么间接法？你快说说。”秀岚心急地问。
“前一阵子，有个别人在竞赛中光图快，忽视了质量，我就在他们竞赛时随时进行检查。废品一露头，我就给他们拉警笛儿，引起他们注意，采取措施，这样，竞赛不就又快又好了吗？”
听了大姐的话，秀岚突然想起来了：最近车间的生产进度牌上，表示产品质量的箭头儿越来越高了。原来是大姐暗中使的劲儿，到底人家团支书会动脑筋，可我这个脑筋怎么动呢？于是工具保管员向善于动脑筋的检查员请求出主意了。“办法有的是，小丫头。”团支书拿出大姐的款来了，“最重要的是积极地往正道上想，主动和机工搞合作，掏他们的底儿，看他们在对手赛中急需啥，只要能帮助他们出点力，你就干！”团支书挥动那经常在团支部大会上带有号召力的手臂，并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响。
“怎么个干法呢？”从此，徐文秀的话在年青的工具保管员的脑子里扎了根，白天黑夜在心里折腾，每见着一个机工，便诚心诚意地征求意见：“你说说，你们搞对手赛，我咋能帮点忙？”
“你们工具室要是有人会磨刀就好了！”终于，车工小刘给她出主意了，“我们用现成的刀具，准保多出活儿。”
秀岚灵机一动：“对！我要会磨刀就好了。”工具保管员心里亮堂了，“小刘，明儿我学着代你们磨刀吧！”
“你啊！”小刘斜着眼睛打量一下自己同班女同学那娇小的身材，然后善意地说，“不怕砂轮把你也磨了？”
秀岚没计较小刘的话，她立即行动了—说干就干，这是小张的秉性。晚上，她把班一交就去磨刀室了。
她先来个“认识实习”。瞅瞅人家老师傅是怎么磨刀的，有机会还问几句，把磨刀的要领都记在心里。
一连看了几个晚上，后来，秀岚便动起手来了。
那也是一天晚上，秀岚把两条辫子严严实实地塞在帽子里，套袖束了一束，打扮得头紧脚轻，持着一把带黑皮的刀来到了磨刀室，她打开电钮，砂轮飞速地呜呜作响起来。她照着别人的架势，把车刀往砂轮一靠，只见“哧”的一道火花迎面扑来，像是有人用力推她一把似的，刀从她的双手中掉了下来，秀岚不由得大吃一惊，顿时，头皮发麻，浑身冒汗。
秀岚强使自己定了定神。她从地上捡起了刀，只见被磨的地方，连黑皮都没磨掉，而那砂轮却在示威似的呜呜转动。她狠了狠心：既然决心想为四化出点力，就不能被困难吓住，不信这个邪。于是，她又攒足劲，紧握刀杆，牙关一咬，对着砂轮磨了起来，任凭火花直冒，她用尽全力抵住手里的刀，紧逼着砂轮，稍过一会，她抬起手，只见刀头上磨出雪亮一块，这一下，秀岚的心也像刀头一样开始亮堂了，她暗想：趁热打铁。约摸磨了半个小时，整个刀头都磨得光亮照人。只是两只手，却被烫了好几块，也磨了好几块，火烧般发疼。但成功的希望鼓舞着她，哪顾得手疼，又一鼓作气地磨了下去。磨好后，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刚刚买来不久的花手绢严严实实地把刀具包起来，然后回到工具室，等待着机工们的鉴定。
果然有人前来领刀。恰巧又是小刘。
“要什么刀？”秀岚主动问。
“自然是车刀。”小刘说。
小张赶忙拿出自己的劳动果实，双手捧了出来，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喏！你看这把怎样？”
小刘接过来，仔细而欣赏地看了几眼，然后问：“这是谁磨的？”
“我刚磨的，你看行不？”秀岚像个小学生等待老师批自己的试卷那样望着小刘。
“磨得很好看。”小刘不动声色地说，“不过，车毛坯怕不行，用来割韭菜保险快！”他把刀具放在一边，“劳驾，别耽误时间了，快换一把！”
滚烫的心像被浇上一瓢冷水，秀岚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刚刚磨过的刀具，疲惫地躺在那儿，发出惨白的光，忽然感到手上那被烫的和磨破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发痒，竟然汗水淌出一串来，想哭又憋了回去，她一头钻出工具室，飞快地跑了。
站在窗前的小刘，吃惊而又迷惘地望着小张的背影惊异地：“她怎么了？”
第二天，秀岚起得很晚，眼泡红红的，眼睑上有着疲倦的青色。在上班的路上，团支书徐文秀从后边跟了过来：“小张，昨晚干什么去了？那么晚才回来。”
秀岚没有立即回答，她用那半委屈半哀怨的大眼，看了看大姐，快走到车间门口，她拉着徐文秀的手说：“大姐，你随我来！”
徐文秀随着小张来到工具室，出师不利的工具保管员把丢在一边的那把车刀拿了过来，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连同自己的委屈，全盘托了出来。
“哎呀，我的姑奶奶！”听完了秀岚的话，团支书老练地笑了，“磨刀是容易的吗？我从来还没听说有人看了几次就学会磨刀的呢！”她把车刀拿了过来，认真而审慎地看了一会，亲切鼓励道：“你敢动手磨，还不简单呢！我第一次磨刀时，还不如你呢！刀被砂轮甩得老远，手也被砂轮磨破了，一连好几天，看见砂轮就害怕。”检查员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初学磨刀时的“狼狈”相，秀岚听了，也不由得破涕为笑。
“一口吃不了个胖子！”团支书又温和地向性急的工具保管员说，“欲速则不达，要有挖山不止的精神，拿出铁杵磨针的劲。”说罢，她又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一些磨刀知识告诉小张，并嘱咐她：“真正掌握一种技术，不但要有决心，还要耐心，同时，还要虚心，多向老师傅请教，别被困难吓住了，这样没有不成功的。”
张秀岚就是这样的心眼儿：一件过不去的小事能把心口填得严严的，要是有人给她捅开了，就一下子豁亮起来。所以，徐文秀这一番现身说法的话，立即又在小张身上生效了。从当天起，她每天交班后就留在磨刀室里，细心地观察每个人磨刀的动作，不明白的地方就立即提出来问。说也奇怪，只要问到谁，谁就比往日格外耐心地讲，同时，还一点一点地表演给她看，回答的甚至比问的还多。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都是团支书向每个机工交代过的缘故。徐文秀要求机工们多多帮助小张。秀岚真是打心眼里感激大姐的帮助啊！因此，她就更苦钻、苦学、苦练。当然也就进步很快了，过了不久，一般的刀具差不多都会磨了。
一天，秀岚正在工具室琢磨一种比较复杂一点的刀具磨法，小刘又急急忙忙地来到工具室：“快，小张，车刀！”
“精车还是粗车？”
“精车！”小刘答道，“嗨！你问这干什么？反正对你们都是一回事，快拿给我一把吧，我好去磨！”小刘着急地催促着。
“喏！拿去。”秀岚把自己磨好的一把精车用的刀具递给他，“看这把能用不？”
小刘接过一看，喜出望外地说：“嘿！正是这个角度！谁磨的？”
“能用就行，管他谁磨的，快去吧。”
小伙子急着要去比赛，高高兴兴地走了。接着，又有许多车工、刨工领到他们意想不到的磨过的刀具。
晚上，当张秀岚拿过几把待磨的刀具走进磨刀室时，车间里的广播站传出了今天车间生产竞赛的战果，“……今天对手赛，成绩显著，效率普遍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
听了广播员的声音，秀岚的心里甜滋滋、热乎乎的。于是，她回转身来，打开电钮，砂轮又迅速地转动起来，她把手里的刀具准确而平稳地对着砂轮，在哧哧的金属声中，一缕缕金花迸放出来，越放越红，越红越亮。就像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为向四个现代化进军中，那美丽的青春所放射的火花……
1979年于富拉尔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