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请你复习你写的这两段!”安科长指着杂志上他用红笔画出的地方。
我注目一看,第一段是文章的开头部分:“嫩江,像一条玉带束住辽阔的北大荒原野。全国闻名的重工业基地—富拉尔基就在它的旁边。”另一段是:“在那呵气成霜,唾水成冰的寒冬,吊装工人们攀上了耸入云霄的脚手架。他们吹着哨子,挥着胳膊,指挥着吊车的转动。74米高的塔式吊车,像顶天立地的巨人,吊着预制的屋面板,传递给屹立云端的吊车工。暴风在耳边狂啸,白云在身旁奔跑。他们拂去胡须上的冰碴,待迟起的太阳升上地平线时,40余米高的厂房已经落成了。”看完这两小段文章,我没有做声,因为我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错误”。
“你知道吗?这篇文章严重地泄露了国家机密!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他厉声提醒我,声音较前高了8度。
我连忙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安科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首先,你泄露了我们工厂的地址,说出了富拉尔基的位置;其次,你泄露了我们工厂厂房的高度,说它的烟囱有40多米高。这些都是违反我们工厂的保密条例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踏实了。
于是,我反问他:“这算什么泄密?前几年,《人民日报》和《人民画报》以及许多报刊都宣传过我们工厂,比我写的要详细、具体得多了!”我又补充一句,“我的这篇作品还是受那些记者的通讯报道的启发写出来的呢!”
“你不要狡辩!”安科长马上制止我继续说下去,“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的形势不一样了。由于‘帝、修、反’联合反华,我们工厂改成保密厂了!根据新的保密条例,你的文章严重泄露了国家机密,你要作严肃检查!”
说罢,他站了起来,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几张带红格的纸,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又大声说:“把你写这篇文章的动机,受何人指使,连同你对所犯错误的认识,毫无保留地交代清楚!”
“这个交代怎么写?”我问他。
“哼!那么‘漂亮’的文章都能写出来,这小小的‘交代’还能难住你?”连讽刺加挖苦并且带着嘲笑。
我不做声了。我知道,现在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这些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任何分量的。
“另外,把你过去发表的文章,以及最近投递出去的作品,都要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他板着面孔继续说,不允许我进行任何分辨,“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写交代时,要狠挖犯错误的阶级根源,要联系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以及你在历次运动特别是1957年反右派运动中所犯的错误。”
得,又是家庭出身,又是反右时的错误!这些年,翻腾多少回了,动不动就拿这个说事儿,它是我永远洗刷不掉的“红字”。
我无话好说了。顺手接过那几张红格纸一看,原来是一种案犯交代自己罪行的专用纸,看来,他把我也当成“罪犯”了。我实在感到难以忍受。但是,还没等我回话,他又把更难听的话扔了过来,说:“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掂量掂量吧!你暂时回去,明天一上班把检查交来!”
没有任何辩白的余地,我就这样被撵出来了。
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一个小技术员,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讲的,我只好按照安科长的指令去写检查交代。联系我祖宗三代剥削历史,联系我1950年的“自动脱团”,联系我1957年的“不平则鸣”……
可是,无论我怎样检讨,并努力上纲上线,安科长也认为不深刻,还说我“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就像1957年我因为“右派言论”被强迫做的检查那样:无论怎么痛骂自己,怎么往自己的头上泼污水,也难通过,一次次交上去,一次次打回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搞得我筋疲力尽,焦头烂额。
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求救于我们年高德劭的设计处的老处长马员生,请他替我说情,帮我过关。说起这位马处长,乃是一名资深的共产党员,有一段不平凡的传奇经历。他原籍河南,年纪很轻时便参加革命,1925年由董必武和王若飞介绍入党。大革命失败后,流亡苏联,进入中山大学学习,但因与当时在苏联的中共领导人王明、康生等人意见不合,对斯大林的专横与滥杀无辜也有不满情绪,被打成“托派分子”,送到西伯利亚劳动改造。在“劳改”中他苦心钻研,学会了技术,成为机械专家。斯大林去世后,苏联新的领导人为过去大批蒙冤受屈者平反,他的冤情才被昭雪。此时,新中国早已成立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已经开始。他立即申请回国,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回到北京后会见许多当年的老朋友,现在他们多半成为国家要员,身居高位。他本来可以要求留在北京,讨个闲差,过几天舒适的生活,但当组织征求他对今后工作的意见时,他竟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到生产的第一线去,直接做技术工作。有关部门满足了他的要求,便分配他到了新建的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任工艺处长。根据他的业务水平和资历,上级本来想提拔他当副厂长的,但因为他对“大跃进”有看法,说“这是发虚火”,又引用俄国的谚语发牢骚,说“快就是慢”。因此,也遭到了严厉的批判。幸亏他是从国外归来,就来了个“处理从宽”。后来,“困难时期”要到了,稍稍有点儿松动,根据工作需要,又让他当了设计处长,主管全厂的产品设计工作,而我恰好就在他的手下当技术员。
由于他国学底子厚实,又很喜欢文学,因此和我这个业余作者很谈得来。茶余饭后、节假日,我经常到他的办公室或家里,与他促膝谈心。我多半要求他讲述当年在苏联的传奇故事,他则要我向他介绍一些当前的文坛情况,我有时还请他指正我新发表的作品,其中就包括在《萌芽》上发表的那篇散文。当时他看了之后,还大加赞赏,认为很有文采,很有激情。
于是,我们成了忘年交。我把他当做是良师益友。我们无话不谈,有时谈得时间晚了,还和他一起品尝几杯葡萄酒,这是他的喜好。但是,我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私事去麻烦他。现在,命运中遭到如此难以逾越的坎,我考虑再三,觉得只能向他求助了。当我把当前的困难处境告诉他以后,他听了非常同情,并且对保卫处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先是愤愤地说了句:“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一篇小散文,能有什么‘泄密’?!”随后又说,“我们整个工厂都是苏联专家帮助设计的,全套设备由苏联供应,前不久,有100多位苏联专家分布在全厂的每一个单位,你能够对‘苏修’保密?美国的人造地球卫星每天都从咱们的头顶上经过,地面上的一个小螺丝钉都能看到,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这厂房有多高?真是自欺欺人!”最后他感叹地说,“这才是秀才遇到了兵,有理说不清。”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他还是慨然答应为我解围。
他先找到了保卫处处长,没有说通;后来又亲自登门“拜访”主管保密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说:“这个年轻人写这样的文章,动机还是好的,宣传富拉尔基的大好形势嘛!以后要他注意就是了!”
党委副书记总算给老处长一个面子,和保卫处打了招呼,这才让我勉强过关。不过,当即给我下了死命令:此后再也不能随便给报刊投稿了!同时,保卫处还根据我交代的投稿“线索”,向有关报刊一一发出了公函,除了说明我们工厂的保密程度,还特意介绍了我的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公函要求他们:“今后不得随意发表程树榛的作品!实在要发,必须经过工厂保卫处同意!”
实际上,他们把我所有发表作品的路全部堵死了。试想,那样的年月,文艺报刊的编辑几乎都是政治运动的惊弓之鸟,谁会自讨无趣发表我这样作者的作品!因此,在其后的数年内,我在报刊上几乎没有任何作品面世。不仅如此,我还在保卫处挂上了号,成为“内控对象”。只要社会上兴起任何一点风浪,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严密的监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悬在我的头上。
当然,参加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的事也随之泡汤了。在“政治挂帅”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时候,作家协会怎么能够吸收我这样的人做会员呢?此后,我赌气再也没有申请加入省作家协会,直到1979年全国作协恢复工作首批发展我入会后,我才自然转成了省作协会员。这是后话。
尽管这样,我还是非常感谢老处长在危难的旋涡中,拉了我一把,使我没有“沉”下去。遗憾的是,他自己却未能逃脱“文革”的厄运。运动开始时,他就被造反派了揪出来,仍然是斯大林时代的罪名,“托派分子”。加上后来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行,“新账老账一齐算”,于是,就把他的“老命”算走了。呜呼,哀哉!
这就是一篇文章给我带来的厄运。现在说起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令人无法置信,可这却是无情的事实!四十余年过去了,我至今回忆起来,还像噩梦一场,心头犹颤颤发抖,余悸难消。
好在这样的噩梦终于做完了,但愿永远别再发生。
2005年9月26日于北京潘家园陋室
母亲程郭晓岚1939年出生于西安。1959年追随丈夫到北大荒,先后任东北重型机械学院学报编辑、黑龙江省《企业管理》杂志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作家通讯》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