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除夕,一位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通知我:春节期间,我们在京的中学同班老同学聚会,地点定在清华园一位教授老同学家中。他要我一定参加。
我听了之后,非常高兴地答应了。论起来我们这些人相交相知已经有半个世纪了。远在1947年秋天,大家都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从四面八方考进江苏省立徐州中学,到1953年高中毕业,六易寒暑;我们同窗共读,结下深厚友谊,彼此情伺手足。后来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有的甚至四十余年没有见面,思念之情,无不神驰于左右,现在能够重新欢聚一堂,共度良宵,是多么令人高兴和向往的事!这样难得的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相约聚会的那天一大早,我便起身了,尽管前一天晚上观赏荧屏上精彩的文艺节目.睡得很晚,但因心里装着重要的事,一点儿也不想睡懒觉,然后便驱车直奔清华园。按图索骥,很快便找到了老同学的家。他正在门口等候着我们的到来,这个老同学的名字叫张序一,当年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生性调皮捣蛋,但又活泼天真,动不动就哭鼻子。大家都把他看做是小弟弟,对他是哄着、拢着,爱护有加。谁知那时的淘气包,现在却成为名牌大学的名教授了,他还是北京政协的常委,担任一个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研究室的主任。可是这位大教授的家庭陈设却简单而朴素,三室一厅,拾掇得窗明几净,小小会客室充满和煦的阳光,置身其中,感到分外温馨。他刚安排我坐下,门外又进来两位女同胞,她们的衣着端庄大方,典型的知识型女性。走在前面的那位我是见过面的,她叫段树民,原是中医研究院的研究员,去年从岗位上退下来了。不过她并未赋闲在家,还在利用余热从事与她原来业务有关的活动,或著书立说,或译介国外先进医学,或为年轻人举办讲座,据说比退休之前还忙,此前我经常有事请教她,故而见面后立即与她握手言欢。可后边这位是谁呢?树民说,我不给你们介绍,让你们自己相认。我端详半天,总也想不起来。教授直摸脑袋,搜寻过往的记忆,但总也找不回来。这时,对方却沉不住气了,她笑着说:“好你个张序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还记得不?有一次上外语课,老师提问我,可等我回答完坐下时,你在后边偷偷把凳子给我撤了,当场我摔个倒栽葱……”说到这儿竟自先笑了起来。张序一马上接着说:“你是王恩真!黑妮,黑毛女,我的老同桌!”一连串带有少年时代特征的用语脱口而出。未来得及说完,就急促走了过去,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自然也想起这位当年的黑美人了。这个小丫头当年生得娇小玲珑,亭亭玉立,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头浓发如黑色的瀑布披在肩上。她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每和同学们一起唱歌时,她的嗓音特别高,我们都说是“高八度”,是大家都非常喜爱的小妹妹,她和张序一同属班上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同学,所以老师排座位就把他们两个排在一张课桌上了,从而演出了刚才王恩真述说的那个小喜剧。一下子,我们立即全都松弛了,回到四十余年前的岁月中去,话匣子也通通打开了,不禁笑语喧喧。过了一会,张序一才想起来问:“你现在在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没等王思真回答,段树民抢先说道:“告诉你,恩真不比你干得差。人家现在是天坛医院的麻醉科主任,鼎鼎大名的麻醉师,号称‘中国第一麻’,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像,电台里有声……”树民还要说下去,门外又有人进来了。这两位是此次活动的组织者蔡敦九和刘天白。老蔡是当年我们的老班长,大家都亲昵地称他叫“老九”或“钩子”,他像个大哥哥似的把我们当做他的小弟弟,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困难总是留给自己,方便总是让给别人,因此,赢得了我们真诚的尊敬。他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提前毕业分配到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工作,一干就是四十余年,为我国发展核工业立下卓越战功。现在虽然从领导岗位退了下来,但是他仍在研究室里孜孜不倦地攀登新的高峰。他念念不忘老同学的友情,所以努力促成今天的欢聚。随在“老九”身后的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留学生刘天白。她当年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齐耳短发,刘海儿下是一双聪慧的眼睛,终日寡言少语,不显山,不露水,可是,高中毕业时,一下子考取北大外语系,过了一年,又被选拔到捷克留学,学成后一直留在国外工作,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当我们看到新华社选发她从国外发来的新闻时,都曾以有这样的同学为荣呢!现在,她以一个卓越的外文专家的风姿,继续战斗在新闻岗位上。休看她是个学富五车的专家,可在老同学面前,仍像当年那个一说话就害羞的女中学生。说着说着又进来好几位,他们有核能专家曹绳全和黄清良,有航空机械专家刘茂森和孙统苏,还有那个绰号为“小狗”的王端泉,她刚从台湾探亲归来,带着仆仆风尘。当年分手时还是翩翩少年,如今都双鬓染霜了。初始觉得面目都非常生疏,可坐下来一交谈,听听乡音,看看面孔,顿时感到熟悉起来,分明是旧时的音容。段树民以老大姐的身份,一一接待“客人”,她为大家端茶倒水,安排就座,俨若主人。不一会儿,人到齐了,小小客厅挤得满满登登的。现在,每一个人的话匣子都被打开了,不尽的话语如泉水一样倾泻而出。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回忆之舟一齐溯回到了四十余年前那些难忘的岁月:教室里听课时某人淘气的动作,操场上驰骋角逐互不相让的场面,假山顶引吭高歌的情怀,云龙山春游的愉悦,团小组会上热烈的争论,苇塘边朦胧的初恋情结,甚至宿舍内因争执不下而引起的拳脚相加……当年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变成趣味无穷的话题。特别是一位女同学讲到班上的某位团干部以个别谈话为名,实际是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的时候,她的惟妙惟肖的表演,令人捧腹大笑。她说:“这件事埋在我的心里快半个世纪了,今天第一次向老同学披露,为的是唤起大家美好的回忆,绝没有取笑那位老同学的意思,我现在对他此种友好的表示还非常感谢呢!”我们都完全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少年时代谁没有一些浪漫的举动和遐想呢?这时,在座忽有位女同学笑着对我说:“真没想到程树榛会成为作家,当年在小组会上你都不敢发言哩!咱俩似乎没说过几句话。”我说:“那时我哪敢呀,你整天脸扬得高高的,端得像个公主,怕巴结不上呀。”此时,另一个同学插人话来:“怎么?你们俩现在都后悔了吧,是不是‘悔不当初’呀?”一句话又把大伙儿逗笑了。畅所欲言,直抒胸臆,笑语联翩,气氛活跃而热烈,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几十年时空的距离,忘记了现在身处何方,沉浸在浓浓的重享青春的欢快中。
不知不觉六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家的谈兴越来越浓,虽已千言万语,但是意犹未尽。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窗外的阳光逐渐暗淡了,于是,我们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采,依依告别。我们从序一的家经过宽阔的清华园。一直走到校门口,手牵着手,舍不得分开,双脚像扎了根似的,舍不得移动。直到我们的“老班长”蔡敦九提醒说:“天不早了,住在远郊的同学还要赶班车呢,快走吧!”这时,我们才不得不狠下心来,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呵,难忘的重逢,难忘的清华园!
1997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