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心胸面对恐惧
芭芭拉来找我进行治疗时，禅修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一种不愉快的经历，她很迷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下去。童年可怕的场景开始入侵她的早课禅坐，让她战栗且几近发狂。她首次闭关十天的课程最近才结束，虽然她已经规律地禅修了一年多，但是这么令人烦乱的现象还是第一次发生。禅修已经是芭芭拉的庇护之法，她并不想放弃，然而她就是无法应付接踵而来的一切。
她告诉我某个持续在禅坐中浮现的影像，这件事她已经跟她母亲谈过很多次了，但现在无论这些影像到底是从记忆而来，或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影像触发了令人难以承受的恐惧。芭芭拉那时还是个婴儿，她妈妈正在用厨房桌子上的婴儿澡盆帮她洗澡，她听到了水花溅起和妈妈轻声哼歌的声音，双方都全神贯注在她们的体验中，深爱着对方；突然间，爸爸醉醺醺地、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对着妈妈大吼：“你脑子里面只有这件事吗？宝宝这个，宝宝那个？你就不会想到我辛苦工作一天回到家，肚子快饿死了吗？”然后一把推开妈妈，抓住芭芭拉，把她的头按进水里，她感觉到巨大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和头部，还有因呛水而产生的狂乱惊慌。
芭芭拉的妈妈惊声尖叫“不要！”并冲向前救她，她用毛巾把芭芭拉包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说：“晚餐再过几分钟就好了。”她剧烈地颤抖着手帮女儿穿上衣服，芭芭拉独自躺在自己的世界中，低声啜泣，身体几乎动不了。
在芭芭拉的童年中，无论爸爸的怒气是针对妈妈或是针对她，她每次都会被同一种感觉吓到瘫痪无力——喉咙被恐惧攫获，胃不断翻腾，内心酸楚。甚至连爸爸不在家时，芭芭拉都会觉得焦虑不安。
儿童在解读自己的受虐时，通常都以为这是咎由自取，是自己做错什么该被处罚。芭芭拉在成长过程中，就是一直以为自己是爸爸不定期暴怒的原因，当爸爸对她大吼大叫时，她就会迷惑：“我到底做错什么？”这种想法的背后是她深信：“我很坏，我真的很坏，所以他讨厌我。”即使暴怒事件过了很久，芭芭拉还是会觉得自己深陷羞愧感之中，这让她想爬上床把自己裹在棉被里。到了青少年时期，她对自己的认知就是，她根本是多余的，她既无力又害怕，觉得自己完全孤独。
成年后的芭芭拉把自己的恐惧隐藏得很好。她身边的人都认为她是个有才干又负责的人，连她的朋友都不知道，她其实活在持续的恐惧中，害怕自己会在无意中冒犯别人，害怕自己会犯错，害怕自己做了什么会激怒他人的事。大家认为芭芭拉是个可以倾吐的对象，总是把大家照顾得很好。她的朋友鼓励她利用这些特质发展事业，于是芭芭拉决定攻读教育硕士，成为高中辅导老师。虽然跟青少年相处让她觉得有点紧张，但是芭芭拉希望，她可以将自己在青春期所缺乏的关怀提供给青少年。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她认识了主修商业的蓝迪，蓝迪立刻爱上了她，他觉得芭芭拉既腼腆又甜美，看起来很需要有人照顾。他看过芭芭拉跟她侄女的相处，也看过她陪伴需要渡过难关的朋友，他知道，这就是他想要厮守终生的伴侣；而对芭芭拉而言，蓝迪无疑是个完美的对象，仁慈且温柔、丝毫不具威胁性。读书期间他们就开始同居，毕业后没几个月就结婚了。
之后不久，一所郊区小型高中聘请芭芭拉为辅导老师。开始工作没多久，她发现自己不像别的辅导老师一样机智，学生几乎不来找她深谈。已登记访谈的学生进来时，那种深恐自己做错什么的恐惧，让她觉得紧绷且疏离。跟学生家长见面就更糟了，对工作表现的焦虑，使她觉得学生家长所说的一切听起来都像是在批判她的个人能力。某个家长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拿她（学生）怎么办。”在她听来就像是：“你为什么没有办法把她引导得更好呢？”或者，“他的读书习惯很差。”听起来像是：“你早该用更好的方法辅导他的课业。”这时她的胃就会一阵翻搅，喉头的一口痰就愈来愈多，卡到自己说不出话来。
芭芭拉告诉我，试图隐藏自己的恐惧就像是把一大群野狗锁在地窖中一样，困得愈久，它们就愈饥饿。到最后野狗必然会破门而出，侵入家中。已经禅修这么多年了，这偶发的状态到底怎么回事？每当恐惧占据她的心，她就觉得像是这些野狗在摧毁每个房间、每个橱柜、每个角落和每个缝隙，而她完全不知该如何阻止。
恐惧有时会在黎明前来袭。芭芭拉躺在床上，对面墙上壁画的阴影愈来愈逼近，一阵惧怕使她惊醒过来，“我的天啊，再过几个小时我又得面对另一天了。”她怎么能够继续假装了解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别人都可以轻松应付全职工作，还可以跟配偶的家人吃饭或参加聚会，不用担心被恐惧与忧虑淹没，然而对芭芭拉而言，这一切似乎都太繁重了。
有时她和蓝迪一番云雨之后，这些野狗也会伺机而入。当两人躺在一起，气氛是那么美好，蓝迪情不自禁抚摸着她的秀发；然后，就在一切如此美妙、她几乎毫无防备之下，恐惧就会倏然而来，一波接着一波，让她开始编故事：“也许他会厌烦我，厌烦我的恐惧，也许他会想离开我。”惧怕与孤独使她蜷曲着身体哭了起来，蓝迪则环抱着她，试图给她一点安慰，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经常见到为恐惧所苦的客户或禅修学生，其中有一些人，比如芭芭拉，会被恐惧淹没并偶尔感到瘫痪无力。有些人可能没有这么明显的精神创伤，但是他们在更觉知之后，才了解恐惧有多么深入控制他们的生活。每个人的地窖中都藏着被忽视的饿狗，一旦我们犯了错，这些饿狗就会将我们拥有的任何能力摧毁。假使有人对我们发怒，突然间这些狗就出现了，威胁着要撕裂我们的世界；假使我们遭到拒绝或背叛，这些狗也让我们相信，根本不会有人爱我们。
当恐惧以这种方式控制我们时，我们就会困在一种我称之为“恐惧之迷惘”的状态中，不断地预期未来的失败，紧张异常，连自己的“心”和“灵”也变狭隘了，忘了还有其他人关心着我们，也忘了自己其实拥有敞开心胸的能力。我们困在迷惘中，透过恐惧的面纱生活。
生理与情绪的痛苦是这么令人不悦，而恐惧的痛苦也是如此令人难以承受；当恐惧紧紧抓住我们时，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最为狭隘且痛苦的自我被这恐惧的感受和情节紧紧拴住，使我们不断想要抗拒。然而，当我们彻底接纳最原始的恐惧感时，迷惘就无法影响我们，而这样的接纳是极为自在解脱的。当我们学会允许恐惧到来，我们就与全然的存在重新联结上了，而这全然的存在，即是长久以来被恐惧之狭隘性所遮蔽的“心”和“觉性”。
恐惧是什么
有谁不曾经历过恐惧？恐惧在夜深时袭来，我们怕到无法继续生活，就像芭芭拉一样。恐惧是我们胃里紧张不安的感觉，是心里的酸楚和压迫，是勒紧我们喉头的紧绷感；恐惧是胸口剧烈的心跳，是我们加速的脉搏；恐惧让我们难以呼吸，使我们的气息又急又浅；恐惧告诉我们，我们已身陷危险，急迫地驱使我们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并想办法解决问题。恐惧告诉我们未来会出差错，用这些情节妄想控制我们的心。恐惧说，我们会失去身体健康，失去心，失去朋友，失去家人，甚至失去全世界。恐惧就是对未来痛苦的预想。
恐惧最基本的作用就是确认生存的机会。即使是原始的生命形式，如爬行类动物，也会经历恐惧。纯粹就生理层次而言，恐惧是一连串以固定次序出现的生理反应。西方医学家将这种生理反应称为“作用”，恐惧会在一瞬间展现，也可以维持好几秒；当恐惧的作用生起时，体内的化学变化和神经系统就会交互作用，因具威胁性的状态而产生不同的反应。例如，四肢血流量增加，羚羊才得以逃逸；绷紧肌肉使美洲豹准备好应战；我儿子的壁虎则在每次人手伸进养殖箱时，选择静止不动来保护自己；当猫咪害怕时，背上的毛就会直竖，以使身形看起来较大、较具危险性而吓退猎食者；我家的狮子狗则选择匍匐在地上，让自己看起来比较不显眼。人类同样会让自己看起来小些，以保护身体最脆弱的部位，比如说，头部往前倾，耸起双肩，拱起背部，并把胸部往内缩。对于所有的动物而言，只要危险存在，这种一心专注在自我保护的状态就会持续下去。
只有哺乳动物才具有与“作用”交互影响的认知和记忆，从而产生恐惧的情绪。恐惧的情绪也是我们生存装备的一部分，恐惧的形成则来自于个人生命经历的累积。顺应当下经验而生起的恐惧作用，结合了跟往昔事件的影响有所关联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事物会把我们吓坏，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丝毫不具危险性。恐惧作用可能只维持几秒钟，但是只要恐怖的念头和记忆不断刺激“作用”的生起，恐惧的情绪就一直延续下去。
恐惧的情绪使我们警觉，假使不多努力研读功课或准备工作报告，就有可能得到负面的回报；恐惧的情绪让我们知道，假使不多费点心力经营婚姻，我们可能会走上离婚道路，到头来孤独一人。这种对险境更为复杂的反应生起时，我们就会评估是否该寻找药物来治疗胸口的痛。恐惧的情绪在我们觉知生存受到威胁时就会生起，无论这些威胁是生理、情绪、心理还是精神上的威胁。恐惧可以引导我们以健康的方式回应，我们也可能被困在恐惧的迷惘中。
恐惧的真正原因不一定显而易见。当我觉得焦虑时，焦虑就会依附在日常事件中；在超级市场排队时，我可能会因为卡在队伍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而担忧自己做不完其他事情；感冒初期，我可能会担心，如果感冒恶化，我就得取消与客户的约会，或无法教授每周的禅修课程；我可能会在协助儿子做明天要交的报告时，担心他完成的报告若不具创意，分数就会拉下来，甚至会影响对将来就读大学的选择。无论面对什么境况，我的心就是会紧绷。当我停歇下来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在困扰我，我发现，在每个情境中，我都在预想未来的损失，预想会失去生命中的快乐。
而隐藏在我所畏惧的一切小损失背后的最大损失，就是失去我的生命。恐惧的最根源处，就是对生存最基本的渴求，以及对毁坏与死亡的反感。我知道父母年岁已老，迟早有一天，我会接到电话，通知我说父母的大限已近。我的儿子，我宇宙的中心，会从高中毕业，然后离开家。生命中的人将逐渐失去记忆和生理能力，我的身体明显地老化，感到疲累和疼痛。生命是如此脆弱，且时常遭到损害。远离挚爱生命的恐惧——死亡的恐惧，就隐藏在所有恐惧之下。
然而，若不是恐惧，我们也无法存活或茁壮成长。问题是：恐惧的情绪太常发了，即使没有即时的威胁，我们的身体还是紧绷，随时警戒着，我们的心只是狭隘地想着总有什么会出差错，当这种情形发生时，恐惧不再具有保卫生存的作用；我们反而受困在恐惧迷惘中，每一个当下的经历都被反应束缚，我们将时间和能量浪费在捍卫自己的生命上，而不是全然地生活。
困在恐惧之中
当恐惧成为习惯，并束缚日常生活时，我们就困在恐惧的迷惘中了。恐惧的迷惘通常始于童年时代，始于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幼儿时期，也许我们深夜的大哭曾让疲累的妈妈备受折磨；当我们看到她皱起眉头并尖声大叫时，可能会对这个平常让我们感到安全、赖以生存的对象突然失去信任，于是我们的手臂和拳头紧紧绷起，喉头紧缩，心跳加速，这种因责难而起的恐惧，童年时可能持续发生；我们可能曾尝试其他新方法，比如自己穿衣服，却把衣服穿反了；我们可能自己去倒葡萄汁，却让果汁溅到地毯上；到祖母家时，我们可能在第一天晚上就尿床了。妈妈每次责难的脸色和声调都直指着我们，让我们的身体感受到相同的恐惧。
儿童的身体通常都很放松且富有弹性，但是假使恐惧的经验持续多年，就会产生长期慢性的紧绷。我们的肩膀可能因长期纠结而高耸，头部前伸，背部隆起，胸口凹陷，这些外貌特征不是对险境的暂时性反应，而是已经发展成一种常态性武装。如同邱阳创巴仁波切所说，我们变成了“一团捍卫自我生存的紧绷肌肉”。我们通常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武装，因为我们是如此熟悉它，认为这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我们却可以在他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状态。禅修的时候，我们也感觉得到它——紧绷感，就在身体内。
恐惧不仅制造了身体习以为常的紧缩痉挛，也让我们的心陷入一种死板的模式。这原本帮助我们面对威胁的专注力，变成了一种魔。我们的心联想着过去的经历，编造没完没了的情节，不断提醒自己哪里可能会出错，并筹划着如何避免这些差错。由于“我执”和“我所执”，自我便成为这些情节的主角：有什么不幸即将降临在我身上了，我毫无招架之力，我好孤独，我得试着救救自己。我们的心开始探索问题的成因，迫切地企图控制一切状况，不是指责他人就是指责自己。就如同芭芭拉，她对父亲的恐惧，来自于相信父亲对她暴怒是因为她太坏了。我们可能会告诉自己，我们总会把自己或别人的事搞砸，或者，陷入软弱无力的受害者情结中，认为别人一定会破坏我们的好事。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在编造情节告诉自己，我们需要保护自己。
羞辱感与缺乏自我价值感所生的感觉与情节妄想，可能是恐惧最束缚人的元素。当我们相信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就会深信自己身陷危险之中。我们的羞辱感产生持续的恐惧，而恐惧又产生更多羞辱感。我们感到恐惧，似乎正好证明了自己的无能。陷入恐惧的时候，觉得害怕、觉得自己很坏的情结就这样定义了自己。体内的焦虑、种种情节妄想、我们编造借口的方式、要退出还是要猛烈抨击——对我们而言，都成了最真实的自我。
我们为了逃避恐惧而使用的策略，支持了恐惧的存在。如果撒谎能保护自己免受他人因愤怒而施加的伤害，我们可能学会撒谎；如果退出能得到暂时的力量或安全感，我们可能会选择退出；如果可以保护我们不为人厌弃，我们就尽力让自己乖乖的。芭芭拉成年后的主要策略，就是远离让自己不舒服的社交，比如公司的员工餐厅。跟其他老师或辅导员开会的时候，她也不会说说笑笑。她是只小老鼠——宜人、静默、不显眼——这样她才感到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