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老板口中狗蛋得知“桃姑内宫”之名本不见于经传,原只是范泰福多年前于大别山一带游历之时偶然觅到的一处绝地。
此处隐有一座里许宽的开阔山谷,更有着一方波光潋滟的苍翠池塘,再加上一进宽达丈许深及三丈的石洞,实是清修避世的圣地。因到达此地需穿过“桃姑迷宫”所辖洞群,范老板当时便索性将此地命名作了“桃姑内宫”。
狗蛋依着背上范老板的指引穿过花树相间、草长及腰的苍翠峡谷,来到离池塘不足两丈的石洞门前。却见石洞口方圆丈许的地面皆为青麻石片堆叠覆盖而成,其上草木不生,显得格外的干净整齐。
狗蛋探头见洞中深处有一高二尺、长一丈的石榻,正合给自己老板作休息的卧榻。但囿于洞中肮脏,狗蛋只得先将范老板安置在麻石地上,按其吩咐给他补了三粒丹丸之后,方才独自进洞洒扫除尘,顺带将居于洞中的各色小兽赶出洞外。收拾妥当,又割了数捆蒿草铺于榻上后,狗蛋这才小心将已睡着的范老板移至榻上高卧。
洒扫之时狗蛋注意到此榻非是天然之物:榻石棱角皆为斧凿而成,榻身四周散乱雕了数十朵简单纹饰,靠向洞内深处一面的榻壁正中更凿了一张张口欲噬的猛兽头像,兽牙龇互间倒真有几分森寒之意透出。
狗蛋连日奔波坚持,已是力竭,见老板睡意浓浓不需照顾,查了一遍洞中情况,也自放下对这石榻的猜疑,靠着榻身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洞中除了自洞口透入的微微月华便只剩一片遮人眼目的浓黑。狗蛋摸索着出到洞门外,借月光捡来不少枯败的柴草,于洞前石地上燃起篝火,这才回身入洞小心的将范老板抱到洞口向火,以免山中阴寒地气侵蚀,更折了老板本已不多的寿岁。
一番搬动,让范老板缓缓睁眼醒了过来,狗蛋给他喂了些水,便自忙着用带来的铁锅烧水做饭。范老板整个身子平瘫在石地上不能动弹,眼睛里却格外的漾起几分难得的生气。狗蛋见他精神甚好,一边忙着调弄干粮,一边开言询问范老板几日前夜里所发生的事故。
范老板目注天上繁星只是沉思,半晌也不见说话,缓缓开口时却没有回答狗蛋的所问,反是讲起另外一段故事。
却说四十余年前蒙古人执掌中原的时候,霍邱城里有户姓范的平实人家,夫妇二人带着三子一女靠贩卖山药并给穷苦人家看些小病为生,活得虽说清苦,却也还能勉强度日。
范家的女儿出落的格外水灵,花信年华便已美的像朵盛开的山茶。却不料这份难得的天赐却引来了城里一名什夫长的垂涎。
颐指气使惯了的蒙古军爷自没把大元朝里最低等的南人放在眼里,随便择了个日子便直接上门强讨范姑娘作他的填房。范老伯以女儿还小为由苦苦哀求,却惹怒了欲火中烧的蒙古军爷,抽手便把范老伯打翻在地。
见阿爹被打,早就憋得难受的范家三兄弟却是再也忍不下去,年长的抡起拳头便上,年少的也远远站在一边,捡些断砖碎石朝元兵猛砸。什夫长没料到南人还敢反抗,仓促间吃拳倒在地上,头上也被砸开口子血流如注。
元兵在地上一阵翻滚让开范家兄弟拳脚,顺势撑地站起身来,一声狼嚎发了凶性,拔出马刀便追着三个猛砍而去。不几下两个大的便被劈翻在地,只留原本站在远处扔石头的最小一个逃出街去。
范家小兄弟年方十岁,被这一顿惊吓自是不敢回家,缩在城隍庙里直躲到深夜方才偷偷摸回自家街角观望。
到得近前,却只瞧见家里乌漆嘛黑不见人踪;蹑脚行至院内,小兄弟却被惊得呆在原地,眼眶子里泪水直涌却是半点哭不出声来:只见父母兄长血痕满身尽皆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水沿着他们的身子向外淌满了半个院子;透过大敞着的厢房门,范小弟更瞥见平日待自己最亲的姐姐如今却是一丝不挂仰躺在榻上,一支胳膊血痕遍布软软垂在榻侧,圆睁双目死死瞪着苍天,已是死去多时。
范家无端惹来祸事被蒙古人灭了满门,霍邱城里受欺受压的南人俱是同情不已,却又都无能为力,只好暗地里从本不宽裕的口粮里省出点接济这范家唯一还活着的小兄弟。就这样,霍邱城隍庙里多了个少言寡语的乞儿,而这天底下也多了一颗等待萌发的复仇种子。
后郭子兴于濠州领红军起兵反元,消息传至霍邱,范小弟一改平日木讷,伙同一众无产的流浪汉和几个本就对元兵积怨甚深的青壮,寻机宰了当年害自己全家的什夫长和几个元蒙杂兵,缴了兵器袍服,带着割下的人头径往濠州投了义军。
这一去水里火里便是一十六年,范小弟和身边的一帮弟兄出生入死转战各地,拼尽一腔热血为推翻元蒙戮力奋战,直到洪武皇帝把鞑子赶出长城之后,这才纷纷除了军籍,还至乡里务农经商。
范小弟杀了数不清的蒙古人,心里的恨已是渐渐淡了,回至霍邱开了间客栈酒肆聊以为生。只是幼年时姐姐惨死的印象却是怎么也抹不去,倒是始终不肯成亲,只于洪武十一年遇了一个和自己一般父母双亡的孩子,收在家中悉心照顾。
范老板所讲的正是他本人的经历,狗蛋跟他虽长,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听罢,为老板深深伤心之余,狗蛋心里却因为范老板和自己相同的身世而觉得和他更亲了几分。
范老板说到此处也不禁哽咽,缓了一阵才又续道:“霍邱城里的古稀老兵,多是和我一同从修罗场上走回来的老哥哥,其中更有几个于我有得报家仇的大恩,他们这一接二连三的离奇死去,怎能不让我心伤愤恨!”
“终于天可怜见,凭着张家老爹拼死留下的线索,终于让我逮到那行凶的恶道。却不料我一身战场历练出来的本事和事先下在鱼汤里的迷药竟仍旧不能将他拿下。更没想这贼道士竟还贴身藏了威力极大的火器,要不是有狗蛋你不顾危险冲出来把他惊走,这所有的曲折真相恐怕便真要随我就此湮灭于无形了!”
狗蛋听得老板所言,自是恨极了那滥杀无辜的恶道,但同时心伤老板的重伤恐会不愈,神色间不觉带上了几分悲切。
范老板看在眼里,低声续道:“原本受了此等重伤,我便是立刻去陪那些屈死的老哥哥们也是正常,但这心中的一口不平却是怎么也压服不下,再借着你这几日给我喂服的续命灵丹之力,竟让我挺到此刻,重又回到这桃姑内宫之中。”
“我昔日从军之时遇人甚众,其中一位长者精通医道天理,直有借天地造化生死人而肉白骨的本事。我机缘巧合习了他一点皮毛,而所获赠的几件疗伤圣器便藏于这桃姑内宫之中。今日我这等伤势或许能借这些宝物缓上一些时日,也好让我有机会将所学所会尽传于你,以便你日后机缘合适之时再为我们这些屈死的冤魂报仇!”
狗蛋听得老板或许有救,喜得竟是两腮垂泪,将饭食扔在一边,握起范老板直似面团的残手使劲摇晃,口中哽咽:“老板,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的……”
待狗蛋收拾住情绪,范老板让狗蛋持了一柄点燃的树枝作为火把,回到洞中按其吩咐依次敲打榻上所嵌纹饰,敲打完毕,这才绕到石榻朝向洞底的一侧,将手伸进石兽口中,拽着石兽龇互的利齿猛拉榻身。只听“吱溜”一声,榻身竟整个滑出,露出一个四尺余的石屉来。
借着柴枝的火光,狗蛋看清石屉之中整齐摆放着数十杆青色绢丝织就的旌旗和三本同样质地却有丹砂题字的绢册。狗蛋知这些便是能救老板命的法宝,遂小心起出,一一运至洞口的麻石之上。
狗蛋在簧学中零星习了五六年的诗书,寻常识字已无大碍,此时搬运绢册、旌旗却发现除了少有的几副图形自己能勉强识个大概之外,文字篇章竟无一字识得;而旌旗之上所绘更是弯弯扭扭全无头绪,狗蛋甚至都不敢确定上边写得是字。
见得狗蛋迷惑,范老板开口告诉他这绢册、旌旗之上所书皆为古篆,而旗上的更混有符法中所兴的符文,寻常之人不识实是正常。
帮狗蛋解了疑惑,范老板这才又让他将旌旗一面面展开示于自己眼前,待自己认清后便将其名称说与狗蛋记住,这一认一记直花了个多时辰方告结束。范老板见夜色已深,叫狗蛋把自己抱回石榻安眠,同时叮嘱狗蛋早些休息,也好明日有精神为自己疗伤。狗蛋点头应是,回到火边吃完刚才扔下的干粮,守在洞口抱膝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