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独山,桃姑迷宫。
山中日短,灰衣老人和大傻已在这山谷内呆了五天。
其间大傻每日里便负责四处寻些野果,捕些鸟雀、小兽回来烤熟以充饭食,有一次运气好竟在湖岸边以老人的竹杖刺得一条肥硕的黑鱼,只可惜进山之时两人都未带上盐巴调料,否则这山中日月会过得更加写意舒畅。
老人整日埋首于绢册书信之间,一个字、一个字的加以推敲熟悉,倒也摸出了这古篆的一些门道。
老人姓苏名宝田,正如他自己在霍邱镇中所说是苏州府人氏,不过他少年时即因家贫无力抚养被送给一名游方道士作了道童。
老道士带着苏宝田在各省行走了几年,终于在行至华山玉泉宫挂单时身罹重病撒手西去,苏宝田也便莫名其妙的留在华山成了全真派上清流的弟子,被院中掌教清罗子收入门中赐道号静无。
静无天性好动又因当年随老道士游方各处见识颇丰,对于“藏形避世”、“高尚素志,不事王侯”的上清流苦修之法不感兴趣,反倒凭着游方老道留给他的几册符书学了身画符驱鬼、呼风唤雨的好本事,在北方一带渐成了世人皆知的神仙中人。
乱世之中有本事、有名声便是出头之资,加之静无又押宝押对了朱元璋这个乞儿皇帝,使得大明立国之后玉泉宫一脉一跃成为道门之中除龙虎山上清宫正一教外最受洪武皇帝青睐的门派。
清罗子对这个不务正业却名声显赫的弟子倒也疼爱有加,虽未将掌教之位传他,但立其为首座长老,地位尊崇不亚于掌教。从此便有了玉泉院中掌教主内、首座主外的习俗。
静无除了符箓之术外因几经刀兵磨砺,几十年来一身武功着力打磨,也算是当世数得上的高手,手下门人弟子众多,屋舍田产无数,又深得圣眷,按理来说应该再无所求才对。
但人一老这畏死之心就越盛,老道士花甲之龄却重开炉灶潜心钻研起上清一脉的长生之术来了,一晃便是五年,安期先生的《金液神丹方》、韩众的《神方五篇》等上清派秘典被他翻得烂熟,最后却只得出一个让其心伤无比的结论:若以他的资质自小便修炼此术或可求得长生,而此时以老迈之体修之却是断无机会。
未想到在静无老道死了长生之心打算好好享受余生的关口,一则秘闻却重新勾起了他对长生的执念。
峨嵋山光相寺宝昙禅师来访华山,与静无老道谈经说道、纵论天下相洽甚欢,其间听说静无有此一憾,便告诉了静无一则秘闻:
二十余年前洪武皇帝军中有一异人,善魂术。身边将士沙场血战受伤刚死者,只要心脏、头颅大致完好,且头未被割下,凭其丹药之力再辅以魂术秘法半数可被救回;且其人曾于酒后言称自己只要不被割头,受必死之伤仍能活转;又言待自己百年将至之时将选一健壮童子将自己魂魄迁移过去,如此便可万世不死。
该异人约束身边受恩之人替其严守秘密,因此其名不彰,洪武初年朱元璋立国后其人便与亲近士卒退役返乡,居于淮南霍邱,此时算来那异人应该已是古稀之龄。
宝昙禅师建议静无老道或可去霍邱一行,试着访一访这位异人也许便能解他心头的遗憾。
静无老道本对此事多有怀疑,但知宝昙禅师被朱元璋尊为师长,在方外之人中地位威望无出其右者,实无必要诓他。又闻宝昙自己解说修佛之人求的是轮回之法,对一世的长存早就没了兴趣,故自己才肯将此无意间知晓的秘闻坦然相告;且世间之大有大神通大法力之辈比比皆是,又何况乎这移魂保命的小术。
静无老道豁然开朗,自是对宝昙感激有加。
几日后宝昙辞行回山,临走前告知静无自己的轮回之期已至,盼静无找到长生之法,一甲子后两人好再相会。
三月后果然传来宝昙圆寂的消息,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之特开僧家火化之例。禅师火化时,“送者千余人”,火化后,“牙齿、舌根、数珠不坏,舍利五色,纷缀遗骼”,“累累如珠”,一时缁白瞻礼,朝野惊叹。
如此,静无才对这霍邱异人移魂之事真正的信了。
后静无孤身来至霍邱,先是暗中寻上镇中老人相机试探,却无人知道移魂之事,心头火起遂以断头相胁竟也问不出端倪,旬月间这镇中古稀之人便被自己杀了个干净。
无奈之下只好堂而皇之的入镇打探,未料竟阴差阳错碰到了自己欲寻的范老板,只是自己开始时太过托大,且一心想要活捉,这才在范老板的毒药和长刀之下吃了大亏,最后虽破血催动符法将范老板炸成重伤,却被小伙计狗蛋惊走,失了擒住范老板的机会。
静无老道事后本想立刻回来追击范老板,但未料范老板所用之毒极其霸道,加上所受刀伤过重实在无力继续追寻。待静无花了一个月功夫养好伤并将余毒逼出体外时,整个人看起来竟似老了十岁,一头霜发变成了铅灰的颜色,原来红润光滑的脸貌也变得如陈皮般皱褶,惹得静无心中大恨。
再次来到霍邱小镇范老板和狗蛋已经双双失踪,这倒早在静无意料之中,老道估计以范老板的伤势来看他们必定走不远,于是花了些手段骗得衙门和一众百姓的信任后便堂而皇之的四处搜寻范老板和狗蛋的下落,时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的。
本来既已寻获范老板遗下的绢册旌旗,这移魂之术想来也就藏于其中,静无本可带回华山慢慢研习,但是一来这移魂异术毕竟惊世骇俗,知道的人多了对静无的声誉和日后的安全都有不利;二来得到这绢册之后静无绷了几年的心弦蓦的松了,一阵朽迈无力的感觉充斥全身,让他知道自己时日已经不多,不愿再虚耗时间在往返赶路之上;三来更见到了大傻这么良才美质的好人选,正好省了自己寻访炉鼎的功夫。
于是静无便按下心思静静在这湖边参悟魂术,以赶在天命将尽前移魂到大傻身上。
几日来参看绢册与信件倒也让静无对这移魂之术有了些概念:魂术竟是起源于晋末天师教领袖少天师徐道覆。
东晋隆安二年司马元显发客为兵,激起江南八郡豪族反对,世奉五斗米道的琅邪人孙恩自居天师,聚民集众趁机反晋。
孙恩从海上攻上虞,杀县令,袭据会稽,又杀内使王凝之,举众数方,临海、东阳、淳安、义兴、会稽、永嘉、吴郡、吴义等八郡响应。
十天内孙恩聚众数十万人,自号征东将军,杀谢冲、谢邈,三吴为之震动,朝廷遂派刘牢之指挥北府兵前去镇压,孙恩兵败,率众二十万退入海中。
隆安三年至元兴元年,孙恩又三次从海上攻晋,击杀谢琰,据地一方,但终为刘牢之所败,投海自杀,余众由其妹夫卢循率领。
卢循虽接受永嘉太守的任命,却仍不断进攻沿海郡县,于元兴三年由海道进攻番禺,后攻占广州,义熙元年被东晋朝廷正式任命为征虏将军、广州刺史。
其间卢循姐夫徐道覆重新整合天师教,号少天师,于义熙六年助卢循北伐东晋,大败何无忌、刘道规、刘毅,直攻到建康城下。
奈何此时卢循与徐道覆二人对进军问题发生争执,给了刘裕回兵机会,义熙七年终被刘裕分别击败,卢循死于交州刺史杜慧度之手,而徐道覆则被刘裕派兵围杀。
但实际上徐道覆却并没有真的死于刘裕手中,徐道覆天资聪颖、用功甚勤,自幼与孙恩、卢循同习五斗米教秘传的黄天大法,其成就却远非孙恩与卢循可及。
徐道覆被刘裕围杀之时身受重伤,拼死以莫大的道力并辅以阵法、药物,硬生生将魂魄转至一个甘愿为其抵命的亲卫身上,尔后潜踪逃出。
待刘裕军队走后,徐道覆才趁机赶回并在死者魂魄未散之时勉强以拘魂之法救回了二十三名亲卫的性命,并先后将其魂魄移至健康年轻的躯体之中。至此,魂术的雏形便即形成。
拥有移魂之术后,徐道覆等人等于拥有了无数条的性命,不过生死之间走过一回后大家对权位胜败都看得淡了,众人只各凭兴趣分别隐于各朝各代的背面,无心再去争什么输赢。历经千年,派中人手虽偶有折损,但仍一路延续至今。确切说来这移魂一派和当今的龙虎山正一教还算同宗,只不过一为表,一为里罢了。
在小湖边又住了三日,静无老道终于把所有绢册上的文字揣摩透彻,但整个人的精神却更显萎靡,静无知道或许大限已至,故加紧开始布置自己的移魂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