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广德庵,小尼姑元馨站在红漆木门前左右踱步,在庵前古树投下的斑驳阴影中走进走出没个消停,时不时还蹙起秀气的细眉向山下往庵堂行来的路上瞥上两眼,不过每次看罢都只微撅起小嘴,气嘟嘟的继续来回晃悠。
时正初春,山上还感微寒,小尼姑灰白的僧衣中添了层夹袄,整个人看起来倒像只吃饱了的小麻雀,支着个圆圆的身子靠两支细腿撑着来回蹦蹦跳跳好不可爱。
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女孩活泼好动的时候,虽处庵堂之中,却也掩不去这份天性,只不知今天让小元馨如此焦躁不安、静静等待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哪般的趣事。
地上树影缓缓东移,庵前日晷已行到巳时三刻,小元馨的动作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只见她几个跨步来至通往山下的石级尽处,叉腰立于道中,鼓起两边腮帮咬牙怒目瞪视着山下拾级而上的访客,待那人行到近处才张嘴喷出一声厉喝:
“死大傻、笨大傻,让我等了这么久,又没积雪封山,几斛米面、稍许海盐竟花了两个时辰才采买回来,实在是笨死了,看晚上我还帮你偷馒头吗!还不快进去放好,约好了到山里捉锦鸡的,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你还磨蹭个什么劲儿!”
“对、对不住啊小尼姑姐姐,大傻买回来时看那山道上砍柴的老头背柴辛苦,帮他把柴运了回去,来回跑了两趟,所以迟了。”
“你晚上可不能不给大傻留馒头呀,老师太给大傻的粥喝不饱,晚上饿得肚子疼,闹得大傻睡不着,睡不着就会作噩梦,好多人哭,很怕人的,一定要给我馒头呀。”说话的是背上背着诺大一个竹篓的健壮青年,四五担米面海盐背在背上浑似没事一样,边说着略显稚气的话,边健步如飞的跨完最后几十级台阶,立在小尼姑旁边。
青年直起身子约六尺七、八的身量,在南方这已算是伟岸的级别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用块褐色的布带胡乱的扎着,一张很是端正的脸上花花的糊了些污迹,倒看不出确切的年纪。可那可怜巴巴看着元馨的样子和扁了嘴就要哭的样子与这伟岸身躯也太不搭调,难怪竟被元馨唤作大傻,许是真有些呆傻也不一定。
元馨作势又发了几句牢骚吓得大傻连连告饶,待得心满意足之后才许诺今晚照旧帮大傻拿馒头抵饱。大傻听罢方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把竹篓送回后院厨房放好,然后急急忙忙随着元馨望后山行去。
“紫陌方甦,数丛柳色几塘鹭。”初春属东方青帝执掌,主生发,给人间以无限的希望和可能。
看那草木复苏,争着生出嫩嫩的芽,百姓万民也从窝了一个冬天的家中重回大地,或田间耕种、或经营丝麻、或跑单帮周转各地土产,总之怀着希望要过上更好的日子。只除了这独山之中、绿芽粉花之间的一对小男女,无心明日的富足,只顾着此时林间草堆里捕到的数只锦尾山鸡。
元馨精灵敏锐,锦鸡藏在何处总能被她先一步发现,而壮硕的大傻人虽傻笨身手却出奇的伶俐,总能在元馨惊呼出声后几个箭步腾跃便擒鸡在手。
这两人合作默契,进山虽晚,却不及未时便捕到了五只锦鸡,但可惜寒冬刚过,锦鸡略显干瘦没多少肉。
不过两人倒是兴致高昂,找了一小水塘便由大傻将鸡颈拧断,接着撕开鸡腹除去内脏再将鸡毛细细拔光,然后在水塘中清洗干净最后交于元馨手上。
小元馨手捧山鸡口中轻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轻咽一口口水便熟练的将准备好的丁香、八角粉末和少许海盐均匀抹在鸡身上,又用旁边采得的树叶将加好调料的山鸡严严实实裹起,待大傻挖好一个大大的泥坑后再由大傻在树叶外边糊上一层湿泥,最后将五个泥球小心的埋在坑中并用土填平,便用柴火在其上升起一笼篝火。
两人忙完后便乖乖坐在火堆边静等所有柴枝都烧透熄灭的时候到来。
元馨双手拄在膝盖上轻托着腮,嘴里不清不楚的嘟囔着:“师父说肉食不干净,吃了会生病,所以不准我们吃荤的东西,可是大傻你作的鸡肉真的好香,那天我忍不住就吃了。不过我倒发现其实吃了肉也不一定就会得病,只要我对着肉念过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肉吃了就绝对没问题。”
“可怜师父她们都不知道,吃不到这好东西,可我也不敢告诉她们,怕她们不相信我又把我关在小屋子里不让我出来,唉……”
“不过大傻,你这么傻,怎么会知道烧鸡的办法呢?庵里做饭的老师傅也不会这个呀。这么复杂,又是调料又是包埋还得从土里面挖出来,谁教你的呀?”
大傻呆呆看着燃烧的柴枝,皱着眉用力思索着什么,缓缓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烧鸡的,只是才到庵里的时候我吃不饱,你又不给我留馒头,晚上老睡不着,总作噩梦,好像有人对着我哭还伸手来抓我,吓得我没命的躲,躲着躲着就醒了。”
“醒来饿得睡不着就起来在山里转悠,发现夜里林子里有好多山鸡、小鸟还有獐子什么的,就想抓来吃,不过小鸟和獐子动作太快,我总是差一点碰不到,不像山鸡比我还笨,等着我去逮也不知道跑,呵呵。”
“抓了鸡我不知道怎的就直接把它用泥包了埋在土里烧,好像知道这样好吃一样,吃了几次就被你碰见了,这才有机会到厨房里得了那些很香的粉和盐,作出现在这么好吃的山鸡。只是你眼睛不好,晚上在林子里看不见那些小鸟和獐子,不然咱们配合一定能抓到獐子。我总觉得獐子比山鸡好吃很多,呵呵。”
“谁说我眼睛不好,庵里老师傅们作针线活时候都让我帮穿的针,还一个劲夸我眼睛好呢。是你自己眼睛怪,黑黑的林子里竟能看清楚鸟雀走兽,不止是我,我问过的,庵里其他人夜里也是没法看清楚的。”
“还有,就你一个人不怕冷,一年四季都只要一件单衣就乐呵呵的,去年冬天大雪封山下不了山,庵里没吃的了,派你下山买粮,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就出门了,把我师父都给吓傻了,以为你会被冻死回不来了,可没想到你不到半天就扛着粮食回来了,一点事也没有,还连找补的钱都不错分毫。”
“真看不出你这傻样,不单有把力气,算帐也从来不错,让师父都开恩把你留在庵里采买物什、种菜舂米呢。”
大傻静静听着,只一边傻傻的笑,眼见火堆里最后一根树枝也烧成了灰,高兴的叫道:“好了好了,山鸡好了,咱们吃吧!”
听到这话小元馨也来了精神,帮着大傻用树枝把灰烬扒开,再将土里的泥蛋一一起出,敲碎泥壳后取出树叶中的山鸡食用。
大傻火候掌握的正好,山鸡喷香流油却又半点不焦,吃的两人大呼过瘾。元馨毕竟年幼又是女孩,吃了一只便再吃不下,大傻却是胃口甚好,一人解决了余下的四只烤鸡。
食毕,两人将鸡毛内脏还有吃剩的鸡骨尽数埋在烧鸡的坑中,又填土踩实湮灭了痕迹这才洗净手脸往来路折返。路上二人又顺手采了些能吃的野菜塞进嘴里胡乱咀嚼,生怕留有肉香回庵里被老师傅责骂。
回到庵堂已是酉时三刻,大傻自去厨房领了自己的半锅热粥小心喝完,然后回到庵堂外百米处自己的草屋休息。小元馨则是陪着师父和一众师姐在膳堂喝粥吃馒头,不过此时的元馨已是胃口全无,只随便吃了半个馒头便再吃不下。
待到众人吃完,元馨便帮着做饭的老师傅将剩下的饭菜送回厨房并且清洗碗筷,诸事忙完后元馨乘老师傅出去倒洗碗水的功夫取三个馒头压扁塞进夹袄与僧衣之间,等老师傅回来后告辞离去,和众位尼姑一起到佛堂作晚课。
晚课结束时已近亥时,庵门早已上锁无法出去,元馨独自来到围墙一角,“咕咕”学几声鸟叫,只闻墙外也同时有鸟雀“咕咕”作答,元馨解下僧衣将馒头包在其中,用力掷过院墙,待得片刻后只见僧衣又从墙那头被抛了回来,那边的鸟雀还响起了欢快的“咕咕”声。
元馨听得这声音脸上绽出一丝笑意,开心的转回自己的静室熄灯休息,心里想着大傻那张憨憨的笑脸,计划着过两天再叫大傻陪自己进山一趟,看能不能碰到大傻所说的好吃的獐子,想着想着小尼姑便沉沉睡去。
庵外草屋中大傻倒在厚厚的稻草垫上,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子,舔着嘴角还粘着的馒头碎屑,泛起一缕幸福的微笑,好像在为这一夜的饱足暗自欢喜。只是那偶尔睁开的眼中一道灼亮的神光不时透出,反复割裂着小屋中的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