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深处,桃姑迷宫,百丈方圆的无名池塘上横跨起一道七彩虹雾,一端虚悬在潋滟的池水正中,一端轻落在池畔突出的洞天之上。
只是那块三丈见方的小小洞天本身却正在幻出让人迷醉的乳白色晕光,层层卷卷围着那小块福地缠绕旋转不休,让人看不清里边的情境。
阵势中央,狗蛋的身子依旧沉沉的压在范泰福的身上,只是范老板原本经常闪出一缕神光的双目此刻已变成了铅铁一般的死灰;而方才狗蛋还在缓缓流泪的双眼也再没有泪水渗出,取而代之的是赤红粘稠的血。
从阵中向四外望去,入眼依旧是白茫茫虚无的一片,让人分不清方向、远近,而原本可以瞥见青天的阵顶之处,此时随着太阳的攀升也变得白亮刺目,让人无法久视。
终于,时至正午,日正中天,阵顶白亮的光芒突地汇聚成一束赤红的光柱直直砸在阵中。红光落地,激得四围的白芒一阵剧烈的往复旋动,而落地的光柱则像溶化了的冰雪般汩汩的沿着地面流淌起来,直到碰到四围疯狂旋转的白色光墙才停住走势。
光柱由阵顶不住落下,触到地面便化作赤红透明的液体流向四周,再受制于光墙的围绕不得外逃,渐渐越积越高,直到淹没了范老板和狗蛋的身体,直到淹没了黝黑长刀挺立的刀身,直到注满了阵中心所有的空间。
当此时,刺于地上的黝黑长刀倏的发出一阵颤鸣,激得刀侧的赤红液体泛起一连串的波纹,紧接着一片浓浓的血色雾气由刀身蒸腾而出,游离于阵中本身充满的赤红流质,慢慢覆满了狗蛋和范泰福的身躯。
在血雾包裹下,范老板已显灰败的身体渐渐化作稠稠血水,悄悄融入狗蛋的身体;而随着血水的涌入,狗蛋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骨骼肌肉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青筋暴鼓的双手不自知的深深插入土里,挂着两行血泪的脸颊也狰狞的扭曲成了一团……
太阳依循不变的法则静静滑过天际,宿于西面山崖下的不知处。
阵中赤色的液体早已消散殆尽,而曾有的稠稠血雾和范泰福的尸体也已消失无踪,只留下范老板曾穿过的一身衣物和依旧立在地上的黝黑长刀见证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
狗蛋浑身衣服破裂,俯卧于地一动不动,一双手则深深陷于土中,只有背部有力的起伏昭示其生命的脉动,不过此刻他眼角的血痕却不知怎地竟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抹恬淡的笑容挂于嘴角。
明月升空,虽非满月却也皎洁的可爱,当月牙也攀至了天穹的最高处时,狗蛋那紧插在土里的右手缓缓从泥土中退了出来,不经意的后挥,轻击在长刀入土的部位。
长刀晃了几晃,斜斜躺倒地上,围绕阵心静静守候的无边白芒却随着这轻轻的一倒瞬间散去,露出外面旌旗错落的本来模样。
独山深处,无名池塘之上横跨着七彩虹雾,虹桥的一端虚悬在潋滟的池水正中,另一端则轻落在池畔俯卧于地的壮硕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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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霍邱,初秋。
依旧是里许长的青石路,只需拐过一个弯便是当日曾来过的范家老店,只不知那勤快的小二狗蛋现在还在这里跑堂吗。
拄着拐,一步一顿,疤面灰衣的老人缓缓朝着店门走去。初秋时节,秋老虎正发着脾气,天气也比三伏天里凉快不了多少,可这位远道走来的老者发迹间却不见半丝汗水,反倒是那铅灰的发色引人瞩目。
来到店前,老人抬腿、移拐、迈步、跨槛,进门后自找了门前阴凉地里的桌子当街坐下。
见有客人落座,柜台后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汉子急忙冲到老人桌前,局促的看着老人问道:“这位老爷,您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老人没搭理他,只是翘起了二郎腿,理顺了衣襟、发带,再把助力的拐杖稳稳的靠于腿旁,这才幽幽说道:“客人大老远顶着太阳赶路过来,最急切的不是吃饭也不是住店,而是一壶温度合适刚能下咽的苦茶。掌柜的是才作客栈这份买卖吧?原来的范老板和狗蛋去哪了,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人了。唉……”
汉子被说得一脸窘迫,忙道:“您稍等,茶水马上就到。”说完匆匆转身去柜台里取水沏茶。
不一会汉子提着茶壶和新洗净的杯子给老人满满斟上,然后退到一边继续问道:“您接下来是要吃饭还是住店?”说完紧张的盯着老道,双手不自然的扭在一起。
老道无奈的叹了口气:“竟碰到个如此不知情识趣的家伙。罢、罢、罢!就先来一份新鲜的奶汤鲫鱼,再配上毛峰焙烧的炸虾,最后醋溜一盘白菜也就行了,对了,还有你们店里的好酒,给我称上二两。”
“老先生这毛峰河虾和醋溜白菜都没问题,就这新鲜的鲫鱼店里没备着,您看这道菜是不是换成别的呢?”
“我上次来你们店里吃这道菜也是店里没鱼,可小伙计狗蛋三刻钟不到便从城西湖给我把鱼买了回来,那次的鱼够鲜、够活,小老儿我现在都还记得。怎么现在便不能再派人帮我拿鱼去了?”
汉子愁眉苦脸搓手道:“现在这店里不同了,这不是范老板和狗蛋两个人都失踪了嘛。您老也许还记得,我是这以前的厨子,现在里里外外就只剩下我和我家婆娘招呼着,我一个人做菜看店,实在忙不过来呀。”
老人挑眉叫道:“范老弟失踪了,是何时的事?你慢慢给我说说,我与范老弟多年相识,与狗蛋也颇为投缘,他们的事我怎么都要问一问。菜不急,你坐下慢慢说,饭钱店钱我多算些给你便是。”
原来今年霍邱镇灾事不断,先是十名古稀老者离奇死去查不出半点缘头,然后是三伏天里突下了一夜的暴雨,雷暴把镇东头的几棵百年老树悉数劈断不说,在镇里住了几十年的客栈老板范泰福和伙计狗蛋也随着风收雨歇一并失了踪迹。
这范老板世居此地为人和善,平素没得罪过甚么人,伙计狗蛋年纪尚小也未与他人结怨,这被人暗害估计不会;官府细查得知范老板所积下来的银钱基本没被动过,店里也没少什么东西,这便又排除了劫财的嫌疑;加之众多乡亲和捕快四里八乡寻访二人,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种种着实让州府束手无策。衙门只好将案子挂起,先收押了范老板的财务加以保护,等他回来再行返还了事。
厨师夫妇由于多年来都是依靠这店里帮工为生,不得已只好自己继续支撑起这间店铺,奈何银钱拮据请不起人手,弄得颇为窘迫。
老人听完后先塞了一锭银子给这汉子权作吃饭住店的定钱,饭也不及吃便直奔府衙探询此案的细节。
老人自称姓苏,是苏州富商,洪武皇帝打天下时与范泰福有过命的交情,天下太平后经常隔三差五到霍邱来会老友,今日方得知老友遇事,说不得便要出来张罗奔走一番。
府衙诸公都感佩于老人的义气自是鼎立协助,可一日下来却无甚收获。老人留下纹银百两作为衙役、捕快寻访此案的贴士银子,随即辞别府衙回到范家老店。
草草吃过晚饭老人又递了二百两银子给那厨师,交代他把客栈人员聘请齐备好好经营,只说是不忍看老友家业就此破落,欲尽上一分心力云云,且这客栈盈利他分文不取尽归厨师夫妇,自又是换得厨师夫妇一阵感激涕零。
老人提出晚上欲睡在范泰福的屋子里以便追忆故人,厨师思量老板房中反正已无什么值钱东西便也就没说什么。
老人一住就是一月,白天在镇中、府衙各处走访,晚上回到店里秉烛沉思,却全然寻不到头绪。直到厨师的婆娘省起店中有一老旧牛车好久不见踪迹,这才打破僵局。老人于是辞别霍邱镇,沿霍邱周边各条道路一一探寻兄弟范泰福的踪迹。
苏姓老人这一访就是两年多光阴,足迹踏遍北至亳州、符离集,南至太湖、九华山的淮河两岸各地,其为朋友掏心尽力不辞千里,且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风骨,不知赚下多少热血儿郎的眼泪,引来多少热心人的帮忙。
终于,在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查找工作见到了一线曙光:在独山脚下的密林里有樵夫发现了写有“范家老店”字样的牛车,虽说这拉车的牛儿也早已似车的主人一般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