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夏,淮南霍邱小镇。
如火的日光直直罩在低头赶路的狗蛋身上,就像天上降下千万颗小针使劲要往他眼里、身上钻一样,这身上挂的油油一层大汗竟也阻不住这份焦灼刺痛。
狗蛋伸手抹了一把脸,把一手的臭汗狠狠甩在地上,瞥着自己左手里提拎的篮子一阵叨咕:“这臭道士,什么时候上门不好偏这太阳最毒的时候跑来投店,还偏偏急着要吃活鱼,害小爷我大太阳地里来回赶了十几里地去城西湖给他弄鱼,回去这死道士不多塞我两个赏钱,我叫他往后的鱼汤里全是小爷我的洗脚水。”
狗蛋嘴里嘟嘟喃喃说个不停,可脚下是一点也不敢慢,没多会儿就从镇外的黄土路转进了镇中心的青石大街,疾步向镇上唯一的客栈范家老店走去。
刚进街角狗蛋就看见被自己咒个不停的青衣老道正悠闲的坐在店门口的阴凉地里朝自己笑,气得已是被汗浸透了的狗蛋胸口一口气憋得好不难受,没进店门就一声大吼道:“老板,道士老爷要的鱼我买回来了。”声音大得不似报信倒像是要生生把这可恶的道士给震死才甘心。
可老道士却对这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的暴喝毫无反应,只微微一颔首笑着对狗蛋道:“辛苦小二哥了,这大热的天还让你跑这么远的路为我老道买鱼真是过意不去。等会儿付饭钱时我多算些给你,算是一点心意。呵呵,人老了,吃别的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就好这口腥。真是麻烦店家了。”
“哪里哪里,有您老神仙光顾我们这小店是我们的福分,为您服务本来就是我们这些开店人的本分。您稍等,饭菜鱼汤马上就好。狗蛋儿,还不快到后面杀鱼起菜。”接口的是被狗蛋那声穿堂入室的暴喝给搅了午觉的客栈老板范泰福,本来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正舒服的范老板生怕狗蛋的大嗓门惹老道士生气,于是急着一骨碌爬起来就过来打圆场说好话。
狗蛋见老板发话而且道士也许了他赏钱,便也赔着笑脸向老道说了几句恭维话,然后转到后面厨房和厨子忙活起菜去了。
老道士满头银发梳成道髻,以一根乌木簪着,一张长脸上弯着两条眯成月牙的笑眼,脸色白里透红浑不似几十岁的老人,一双握着茶杯反复揉弄的手也光洁柔润仿似玉琢的一般,道袍倒是普普通通的棉布所制,不过却也浆得笔直挺括,皂底的云履随着翘起的二郎腿自在的晃来晃去,一把略显古旧的三尺长剑斜靠在撑地的腿旁。
范老板打老道士进店第一眼就断定这位老神仙要么身份尊贵,要么身怀莫大的本事,自是尽心讨好着力伺候,不然也不至于在这三伏天的大中午逼狗蛋跑远路去买活鱼,起来给狗蛋圆场打诨后便索性坐到老道桌边陪老道士喝茶聊天。
“小老儿是本店老板范泰福,刚才您进门时怕您老神仙赶路累着,忙着给您张罗茶水、饭菜一直没机会问您句话:最热的三伏天里您不遣弟子道童出来办事,却亲自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我可真猜不出个缘由,您这是准备上哪去呀?”范老板边往老道茶杯里添茶边团着一张圆脸盘向老道士问道。
老道士抿一口茶,呼出口热气才慢慢答道:“贫道今年七十有三,游走四方本无个固定的去处,原是准备去西边的大别山一带寻些好药材顺便避避暑的,没想走到舒城一带却听闻了一桩奇事,禁不住好奇心便改了方向,过来探究探究。说起来,还要多麻烦掌柜的给些指点呀,呵呵。”
“老神仙要问的可是前些日子这镇上的古稀老人纷纷故去的事?”
“贫道想请教的正是此事!”
“您这可是问对人了。我这家店虽不大,可却是这镇上唯一有好酒的地方,喝酒的多了这消息自然也特别全。” 范泰福听老道对这件镇上的奇事感兴趣,立马儿滔滔不绝介绍了起来:
“话说这些老爷子三个月前都还健旺得不得了,特别是杜家打铁的杜老师傅,故去前几天都还在铺子里帮儿子打下手呢,没想到一夜之后就给过去了。这一位故去了,后边噼里啪啦跟着一个月之内连着又走了九位过七十的老先生,这么一来这镇上的古稀老人是一个不剩了。不过最怪还不是这个,上个月种田的张老汉刚满了七十,第二天早上就没能再从炕上爬起来。您说这事是不是透着怪呀?”
老道三根手指转着土陶茶杯,眼里含笑盯着范泰福的一张胖脸道:“掌柜的怕是忘了些什么吧,你说的这些奇是够奇了,不过仅此而已也够不上这淮南府近二十年来的第一奇案吧。恐怕是掌柜的怕说多了我老道不敢住店今晚就上路吧。其实你也不想想,贫道要是会怕,还会巴巴的跑过来凑热闹吗?”
范泰福尴尬的一笑,忙给老道续了杯茶,赶紧说道:“老神仙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了还问我作甚么,我其实也是怕说得太血腥影响您老胃口。刚才说的其实也没错,就是这每个老人的尸体在发现的时候头和身子都齐齐的分开了,切口光滑,可却找不到一滴流出来的血迹,这才变成了惊动州府的一件大案。可六扇门的老爷们反复盘查了一月,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说这么些上了年纪的人怎么会同时惹上这凶事,而且还每个人都落得身首异处。另外这切口光滑还不流血,也着实让人想不出个头绪。”
“不知掌柜的可是本地人,可知这些被害的老人之间有什么关联?”老道身子向前微俯,问道。
“回老神仙话,我范家世居此地,从元朝初年就在这里讨生活,可算道道地地的本地人了。说起这些老人都是和我爹那一辈一块长大的,一起受蒙古人的气,一起随当今圣上起的义,要说仇人估计也就元蒙的残党能和他们扯上关系,可这天下打过鞑子的老兵多得去了,怎们就听说我们这的遭了灾呢。”说罢范老板晃着脑袋长叹一口气。
“听这么说倒也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唉,看来贫道得多花些心思来勘察个究竟了。求道之人见了这等诡异之事,少不了得要尽分心力。掌柜的给我安排间凉快的上房,先住个十天半个月再说。还有,你不是说你店里有好酒吗,给我来上二两。”说罢从袖中摸出五两银子放到范泰福手边。
范泰福急忙收好银子的同时不忘又给老道添了杯茶,对着大堂后边高声叫道:“狗蛋,老神仙的饭菜怎么还不上来,上完菜把楼上朝北的那间上房给老神仙打扫干净,让老神仙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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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老店的小伙计狗蛋今天算是被累坏了,中午碰到要吃鲜鱼的老道士,大太阳底下被逼着跑到城西湖买鱼,以为回来可以安生一下,没想却被老道士拉在客房里张家长李家短问了两个多时辰;从老道屋里逃出来眼看着天就暗了下来,没了太阳肆虐,镇上憋了一天的男人们竟似约好了似的一股脑跑到店里买酒喝,直把狗蛋忙的是晕头转向,到打烊才抽空在厨房里喝了碗小米粥吃了些馒头。
狗蛋就着井边的木桶打了几桶水冲了一个痛快,抹把脸后又给唯一的住客老道士送了壶凉白开和一盆洗脸水,这才跑回后院柴房沉沉躺倒,一通呼噜睡着了。
圆月高挂,月光将后院几株花木的影子斜斜的印在墙上,院外阵阵蛙声传来,一片恬淡景象。不过时近亥时却刮起了凉风,吹散了一天的伏热,也裹来大片黑云遮天蔽月,未几阵阵白亮的光华闪过,轰隆隆的巨响伴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边滚将过来,入伏后的第一场大雨便于黑暗中降临在霍邱小镇上,带给方圆几十里的居民一抹清凉、一夜好梦。
雷声阵阵、雨打窗棂,狗蛋在柴房中却丝毫未觉,沉沉的只知补这一天的辛苦,梦自己往后的幸福日子。
风狂雨骤,不觉间子时已过,可这雨势却更盛了几分,呼啦啦的狂风使劲撕扯着柴房的板门、纸窗,一阵的咯咯直响,狗蛋终于被这阵响动惊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睡得迷糊了的眼,狗蛋凑近支开一线的窗户向外望去。可这一望之下狗蛋竟似呆了,愣愣的望着窗外,不觉从窗缝中扫进来的雨水渐渐在自己脸上汇集、滴落。
让狗蛋惊得忘了动弹的是小院中此时穿梭于风雨之中的两条人影,在狂暴的风雨之中两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的腾跃往复,间或间还可见两道雪亮的剑芒在空中相互交击灿出一溜火花。一个炸雷闪过,白亮的电光滑过小院上空,照见场中两人的面貌,狗蛋禁不住“啊!”的一声呼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