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静无晚间借着一桌的吃食和大傻攀谈许久,杂杂拉拉问了诸般琐事,大傻所答乍一听不见破绽,但细细推敲起来却隐约有迹可循。
对于一个居于山中庵堂而又心智未开的傻子,大傻对食物酒水以及识人神色语气却有着超出一般范畴的敏锐,各种细点大傻从前虽未尝过,入口大嚼后却可三两语点出其中出色之处;静无聊及各地酒水滋味,大傻也总能用平实之辞妥帖的给出另一番描绘,每每让静无生出‘就是这般’的慨叹。
加之大傻虽始终一副顽童模样,吃食礼仪疏漏粗慢,却总能随着静无喜笑皱眉收敛变更,使得两人这一席食水吃得俱都尽兴不已,实在不似孤处山野间可以习得。
据此,静无推断,大傻来历必不简单,若非真傻或是一时间失了记忆,那便极有可能有装佯之嫌。不过以自己一甲子的阅历尚看不破,这后者的可能性倒也不大。
思虑种种,静无脑海中却隐然跃出范家老店小伙计狗蛋精灵圆滑的脸貌,心中不禁一个激灵,暗怪自己怎地忘了移魂这么一档子事。熟悉吃食酒水、待人圆润周到,这不正是狗蛋给自己最深的印象吗!此时细想,大傻那张宽阔朴实的面孔还真有几许范泰福和狗蛋的影子,若不是大傻身材过于壮硕,说不定自己早就有此发现也不一定。
想到此处,静无却是再也坐不住,急碌碌站起身来在堂屋中快步往复,时而低首缓行,时而击节称是,直到半夜仍旧喜忧交杂、思虑不辍,只叫堂屋中的两点油火温温映亮这一截小院,在深黑的山夜里抹出一线淡淡的灰。
翌日一大早,静无拐出小院径到旁边草屋中唤醒大傻,吩咐大傻背上昨日自己取自厨房的背篓,随自己一同入庵面见恒祯,却是要恒祯出言告知大傻昨日答应让其协助自己入山查探之事。
不料二人方到庵门前便见知客元止早已候在红漆木门前,道尼相互见礼后,元止告知静无恒祯住持早虑到仙长有此一访,但怕来回奔走太过辛苦,所以特让自己等在门前转告大傻好好协助仙长办事要紧,庵中活计晚上些时日却不打紧云云。大傻听后喏喏点头,听话的站在静无身后,待静无揖手辞别元止后,便紧随其后,径往独山深处去了。
春日将尽,山中林木大多已枝叶繁茂,叶片颜色也由鹅黄转为深绿,一片望不透的苍翠。可食之物渐多,生灵自然也活跃起来,不断有野兔、锦鸡之属在静无和大傻身前蹿过。
大傻虽和静无吃过一餐,但毕竟不算熟识,几次瞥见锦鸡蹿过脚前想俯身去抓都硬生生忍了下来,背着背篓跟在静无身后却是走得无比郁闷。
静无在这独山之中转悠已有一月,对各处可行之地早就了然于胸,此时进山却并不指望能找出什么新的隐秘所在,只想借此外人不见的机会好好试一试大傻,看能不能榨出些有用的信息。
行出一个多时辰,静无猛然发觉大傻一路行来竟片语未发,脚步声中则透出一股浓浓的犹豫。静无悚然心惊之下,抄剑在手,转身回头以备不测,却见大傻正瘪着嘴,眼睛来回扫着周围林木间蹿跳的小兽,边走便舔着嘴唇吞着口水。
静无见此,暗笑自己越老越不成器,竟闹出这般自己吓自己的糗事,不过也忆起元馨所言大傻扑捉野物之事,有心借这些蹿跃的生灵试一试大傻的身手,顺势挽剑背手立好,唤大傻暂且停住脚步,卸下行囊捕些野物充饥。
大傻听得此言,却是一时间眉开眼笑,也不卸下背篓,巨大的身子砰一声便窜了出去,径向林木竹树之间找山鸡野兔的晦气去了。
但见大傻深蹲快起纵跃轻灵,回转于竹树之间却毫无阻滞,举手投足虽无章法却尽显洗练,追得锦鸡野兔奔窜无途,一一落在大傻巨掌之中。
静无立在一旁冷眼相看,心中却不禁为之吃惊,实不料大傻竟还是如此一块练武习气的好材料,若他真不是自己所寻的那两人,静无倒真的动了心思想将其收归门下作那关门尾徒。
思忖间大傻已是满载而归,共计野兔一条锦鸡三只,静无引他来到一处活水浅潭之侧,取出背篓中的工具佐料,和大傻一同料理起来。不一会篝火燃起,大傻以新削的细木贯串四具小兽尸体架在火上,乐滋滋的涂抹烧烤起来。
静无坐在潭侧上风之处,边看大傻摆弄烤肉,边零零散散问大傻一些庵中起居生活的小事,大傻也有一搭没一搭缓缓答着,眼睛心思却始终锁在渐渐沁出油滴的烤肉之上。
突地,静无冷声大喝道:“狗蛋!你怎么躲在这?还不快随我回店去!”“狗蛋,我是你老板范泰福呀,还不快随我回去!”
听得暴喝,大傻先是一愣,待得听清静无口中所唤狗蛋、范泰福这两个名字,双手巨震,丢了手里的调料罐和料刷,摇摇摆摆直起身来,眼神中却只余一片混沌的惨白,双手抱头厉声嘶嚎,间或咬牙吐出几句“我不是狗蛋!”,“我不是范泰福!”“不是,我不是!”之类的含糊之音。
静无见此,也自潭边立起身来,眼中却是一阵喜色,双臂运劲,缓缓向大傻靠过来,想要乘此之时先将大傻擒下,也免再生出多余的事端。
不料静无刚进大傻丈五之地,原先嘶嚎不已的大傻却突然警觉的抬头向静无所来之处瞪视,只是初时惨白的眸子此时却已幻成一片血红,静无停下脚步暗自戒备,却不料大傻毫无朕兆的转身就跑,踢得身后烤肉柴火四散飞溅。
静无又吃一惊,不禁愣得稍长,眼见大傻已奔入远处林中,忙举步急追,却是再顾不得遗在地上的背篓器具。
大傻起步在先,奔速也疾,却仿佛神智混沌间一下子忘记了初时捕捉小兽的轻灵,只知沿着直路奔逃,一时间撞断折损了不知多少的花木小树,直到遇见粗大的古树时方才知道侧过身子避上一避。一路走去声势惊人,却是方便了后边追摄的静无,哪怕一时落后也不虞丢了大傻踪迹。
二人一逃一追,不觉间来至桃姑迷宫地界,前边的大傻已是衣衫破落血痕满身,奔行之速却是依然不减,看得后边的静无也是暗暗心惊,咋舌大傻此刻显出的悍勇。倒是静无原先所藏的戒心却是减了不少,到此刻方才信了大傻果然是处在狂乱之中。
奔至几个溶洞入口聚集之处,大傻想也不想便扎进最左边的小洞之中。此洞静无原是探察过的,深不过二十丈,直通到底,却是再无岔路。静无暗喜,收束气息,持剑戒备于前,矮身摸入洞中。
洞中黝黑,难以视物,静无又没带松明火石,只好立在洞口先习惯一下洞中黑暗方探步前行。此时大傻早已踪迹全无,但洞中深处传来的隆隆踩踏之声和渐次飘来的血腥味却为静无指明方向,不至于追失。
行得十余丈静无暗生警觉,大傻的声音一时间竟变得飘忽悠远起来,估摸距离远远不下三十丈远近。静无恐有变故,猫身疾步朝洞底摸去。
奔至洞底,却听哗哗水声响起,原来洞底一侧的石壁旁垒放的岩壁被置在一边,露出下面六尺余高的一条甬道,有低矮的地下河顺着甬道向小洞延伸的方向流去,而大傻的脚步声正从那边隐约传来。
静无不知这地下河通往何处,略有些犹豫,却又不甘就此放跑了大傻,一咬牙也自跳入甬道中,追踪而去。
时值春末,山中积雪化尽,正是溪流湍急之时,加之甬道底部密生苔藓地衣滑不留足,静无这一通追赶直是苦不堪言;更兼偶尔从洞顶垂下的石笋作祟,就算是静无此等高手也被狠狠撞了几次,只好将长剑护于头前一尺之处,也好预先有个防范准备。
一路行来静无跟着大傻穿洞走穴,每到看似无路处大傻便能觅得他途继续逃窜,渐渐让静无生出徒呼奈何之慨,不过也在另一方面坚定了静无跟下去的决心,毕竟如此多的碰巧之后一定藏有自己所不知的必然,而这也许便是自己所求的根本。
洞中昏暗,难辨光阴,静无只觉已追了约莫两个时辰,眼前终于露出一抹白亮的光芒。驻足片刻,待光亮所生刺目眩光渐从眼中散去,静无方举步踏出洞口,却见密密实实一片粉色桃林映在眼前。林地占地里许,四围隐隐现出耸峙的崖壁,依稀看出一片峡谷的形貌。
沿着大傻撞落的满地花瓣慢慢寻去,静无逐渐看清隐于花树后的一方潋滟池塘和青石岩洞,以及洞前地上由数十面绢丝旌旗围成的阵势。而自己久追不获的大傻此刻也倒在阵前一动不动,看不出具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