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阮籍、嵇康开始,魏晋名士在生活中着意体现玄学的精神,形成中国历史上独特的“风流”文化。阮、嵇鄙薄当时虚伪的礼教,主张而且躬行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新生活,一时蔚然成风,天下士人群相仿效。名士风流固然瑕瑜互见,但其中表现出来的千姿百态的自由心灵,仍然让人感觉美不胜收。一旦自由不羁,魏晋人的深情、真情,就在各种事物、各种场合上,喷薄而出。他们以虚灵的心,和外境相互感应,在山川草木、鸟兽禽鱼中,体验到自然之美和一种强烈的生命及宇宙意识。这种泛神论虽然没有获得理论表达,但名士们“任情”的作风弥补了《庄子》泛神论“重理轻情”的缺陷。
魏晋风流
“风流”是最捉摸的名词之一,要说明它就必须说出大量的含义,却又极难确切地翻译出来。虽然如此,这两个字也许还是提示出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意味。
何晏、王弼之徒,开启了一代玄谈之风,然而正始年间,此类玄谈还仅见于较少的贵族沙龙,社会影响有限,而且口谈高妙,行止却绝少道家气象。何晏就是个登徒子,油头粉面,顾影自恋。当时的神鉴名家管辂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鬼幽者,为火所烧。”何晏色欲过度,虚劳成疾,就服食寒食散,妄想补精益气,治其劳伤体弊。但寒食散药性酷热,妄服虽可获一时神效,其实是饮鸩止渴。管辂所说的“鬼幽”,正是说何晏热毒内发,不能自安。
阮籍、嵇康促成了魏晋玄学的转折。阮籍与何、王不同,他不谈《论语》,而始作《达庄论》,把庄子的思想引入魏晋生活。由于庄学的浪漫气息实在远过于老学,阮籍的做法,对于玄风的扩展,其效应可想而知。阮、嵇二人,文学气质重于哲学气质,心思之缜密,不及何、王,对老庄的形而上学,没有多少发挥。但是他们心体广大,富于感性,在具体的生活中,真正落实了老庄的人生哲学,鄙弃礼教,崇尚自然。嵇康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这是一点不差的。用冯友兰的话说,阮籍、嵇康从老庄哲学中获得了“受用”。阮、嵇素有高名于世,他们与山涛、刘伶、王戎、向秀和阮咸一起交游,时称“竹林七贤”,虽人品、境界高下有别,但都不拘礼俗,任性不羁,“于时风誉扇于海内”。七贤之后,裴楷、乐广、王衍等继之,更形放荡越礼,号为“中朝名士”。晋室南渡,玄风也随之吹遍江南。
由此可见,阮、嵇而后,玄学扩散为一种社会风气,全面影响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形态。魏晋的名士风流,你骂它虚妄矫情也好,骂它祸国殃民也好,它始终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质,夹在凝重庄严的汉唐精神之间,更显得熠熠生辉。书画、诗文、琴曲、寺院建筑、造像,无处不洋溢着魏晋的神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神韵源于自由的精神和洒脱的心灵,这恰恰是玄风无意间塑造的。因此讲魏晋玄学,只谈见诸文字的玄理,不谈名士们风流言行表现的玄风,那将不能一睹玄学全貌,而且简直就是买椟还珠,遗漏了玄学的精髓。对于一种人生哲学来说,一个躬行实践者赛过一打纸上谈兵者。
我们面临的困难在于,到底哪些人的哪些言行,才有资格代表魏晋风流呢?既是一代玄风,必然体现在众多士人身上,然而从史书和《世说新语》来看,魏晋名士人品可观者实在寥寥。这或许是我们的精神境界不够玄远,有时不免以礼教的规矩去衡量他们,但即使从他们倡导的老庄玄理来评价,仍然感到纭纭众名士,鲜有真正脱俗者。多数名士都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够把令人叹赏的妙举和令人作呕的丑行,惊异地集于一身,以致让人惘然不解:究竟哪个面目才是他的真面目?又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心灵:它不能以常理度之,任何单一的评判标准在它面前通通失效。我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收集最能表现名士风流的言论行为,加以解释,然后说这就是“魏晋风流”,它代表了魏晋人曾经达到过的极高境界,至于是张三还是李四说的、做的,那就无关紧要了。
名士之称起于魏晋。名士之上乘,雅人深致,迁想妙得,隽语如珠,文采风流;其流于滥者,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士”,好比半老徐娘扮二八少女,徒见其恶俗。《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恭这话大概揭穿了魏晋间不少“名士”的底细。明末王夫之感于国破之痛,对名士习气攻之不遗余力,说此辈酒肉溺志,嬉游荡情,争名竞利,纵其耳目声色之欲,浮华浅薄,矜夸傲僻,既无精湛之思,又无淡泊之操,于学术于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名士正如君子,都代表了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人生理想。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也。”可见真君子是非常稀罕的,真名士也可遇不可求。王夫之既然不为伪君子、乡愿遍天下而责备于“君子”的理想,又何必为假名士的泛滥而迁怒于“名士”的境界呢?
以魏晋名士而论,固然有王戎、王衍、王澄这类妄人。王戎忝列“竹林七贤”之中,与世浮沉,无所匡救,贪财好货,聚敛之心良苦。王家的李子很好,王戎惟恐别人得到这个品种,抢了他的生意,卖李子之前,先把核钻坏。女儿出嫁(适裴頠),向他借了几万钱,回娘家时,这位父亲老脸很难看。女儿知趣,赶紧还钱,父亲这才慈祥地笑脸相向。王衍是“中朝名士”的领袖,后被石勒俘获,他自称“少无宦情,不豫世事”,还劝石勒称帝,希冀苟免一死。石勒反驳得非常痛快,他说道:“君少壮登朝,名盖四海,身居重任,何得言无宦情邪?破坏天下,非君而谁?”王衍大节尚且有亏,细行更不待论。王澄到荆州做官,王衍等给他送行,见大树上有鹊巢。王澄竟脱掉衣巾,上树去取鹊子,捉下来逗弄不止。这真是丑角般的“老顽童”,倚老卖小,不是“风流”,却似“疯牛”。元康而后,这类“儿戏”的名士非常当令,无病呻吟,东施效颦,徒饰其纵恣之欲,真所谓“败义伤教”。
然而魏晋期间还有阮籍、嵇康、王羲之、张季鹰等人,心如朗月,情深意真,是寄形天地间,而不为天地所拘的自在人。阮籍胸中有块垒,激情荡漾,凭吊楚汉古战场时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邻近有个女子,才貌双全,未嫁而亡。阮籍与她父兄素不相识,却跑去哭丧,尽哀而返。美好之物,不必为我所有,其凋零都是可哀可感的事情。生当乱世,人命如草,阮籍为求自保,不得不与司马氏虚与委蛇,这可能就会使他胸中不平之气激荡更烈。嵇康可谓魏晋史上的天人,恬淡自守,至情至性,超迈旷达,他不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山涛向司马氏荐举他做官,他立即与之绝交,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也正是孔子高足曾皙的志向,夫子还喟然赞叹。嵇康临刑,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其人格感召力可想而知。千载而下,犹使人想见“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超逸丰姿。
风流不能救国,但误国也未必是风流之罪。东晋明帝问丞相王导,前朝(西晋)是如何取得天下的。王导具陈司马懿“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司马昭杀高贵乡公曹髦等事。明帝说:“若如公言,晋祚安得长远!”不义取天下,也会失天下于不义。权力更替,国运兴衰,自有它的必然之势,区区几个名士,哪里转得动历史的巨轮!名士确实无用,然而他们的生活风范,本身就是极富美感的空灵的诗画,向我们传递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信息。
简约玄澹的风流精神,是物欲社会的一针解毒剂,当然不能像饭菜一样顿顿吃,它不能提倡,只可妙会,在悠然远想中,我们得以从滞重的物质生活中暂时潜逃出来。
名教和自然
“风流”来于“自然”,“自然”反对“名教”,“名教”则是儒家的古典的传统。魏晋的名士们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他们纯粹任从冲动而行,但是丝毫没有想到肉感的快乐。
阮籍、嵇康都是非薄名教而任自然的。“名教”就是以名为教,名即名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用各种人伦名分教化人民,那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和压迫性了。自然是人心人性的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统一整体。自然推崇自由,名教维持秩序。经过东汉末年的折腾,名教已经大失所望了,和嚣嚣乱世很不协调,在生存自由都没保障的情况下,人们转而追求心灵的自由。阮籍嫂子回娘家,他与之话别,有人拿“叔嫂不通问”的礼教嘲笑他,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他居母丧期间,照常饮酒吃肉,有一次司马昭请客,何曾指责说:“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阮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然而阮、嵇之痛恨名教,不能不说与何曾之流大有关系。何曾是个“礼法之士”,是西晋所谓“三大孝”之一,和司马氏一样,是汉末豪族大地主出身,礼教是他们的传家宝,只是越传越腐朽,仅剩下些皮毛做摆设了。何曾性喜豪奢,侈泰无度,一天的餐费超过万钱,还说无处下箸,没什么可吃的!他为人外宽内忌,有个叫刘享的曾经弹劾他华侈,他就征辟刘享为属官,动辄因为小事加以杖责。贾充权倾朝野,何曾虽轻视他是庶族,但还是奴颜婢膝地逢迎他。儒家修身齐家的真精神,被何曾等人的酒肉排场腐蚀殆尽。阮、嵇反名教,其实反的是名教的僵尸,后世名教的复兴,正有待于首先清除这腐臭气。
非薄礼教,在汉末已显露端倪,阮籍、嵇康在理论上、行动上把它发扬光大了。父子关系是人伦大防,可是“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说:父亲对于儿子有什么亲啊?论其本意,不过是发泄自己性欲之结果;儿子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好比把一件东西放在瓶里,东西一出来,就和瓶子脱离关系了。曹操以此为名杀了孔融。阮籍也有惊人的言论。有一次官吏报告一条命案,是儿子杀母亲。阮籍诧异道:“嘿!杀父亲还说得过去,哪至于杀母亲呢?”闻者无不骇然。司马昭问:“杀父亲是罪大恶极的事,怎么说得过去?”阮籍说:“禽兽只认识母亲,不认识父亲。杀父亲是禽兽一类,杀母亲则禽兽不如。”普通人为礼法所缚,以为那一套都是天经地义的,惟孔、阮、嵇等人,器量深广,识见高远,方能明辨常人所受的拘执,率先冲决罗网。
嵇康对名教和自然的对立有一个概括的论述。他说:“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儒家经典的主要教化功能,是在引导或压抑人的欲望,但人的欲望喜欢无拘无束,从心所欲才是得于自然。六经无助于自然,礼律有违于情欲。听任自然才能全性养真,仁义廉让只会破坏原有的和谐。
这里所谓“从欲”,据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最恰当的解释是“任从冲动”,纯任冲动而行,依照心里的最初念头,不做更多的理智算计。只管行动,不问后果,名教和各种世俗智虑,在这最初“一闪念”中,都是没有位置的。精神由此自得其乐,这种快乐,正是那些善感的名士最能妙赏的。钟会是司马氏党,魏灭蜀的功臣,他只听闻嵇康大名,但是却不曾谋面,就邀约了几个贤俊之士,一同前往拜访。嵇康有打铁的嗜好,钟会诸人到他家时,他正打得火热,由向秀给他拉风箱。嵇康一声不吭,旁若无人,扬槌不辍。钟会等悻悻然起身离去。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不愿意中断打铁的兴致而应酬钟会,这是“从欲为欢”。假如他多转一个念头,意识到钟会怠慢不得,就应当敷衍敷衍钟会,那不免又伤自然了。果然钟会怀恨在心,后来论断嵇康的罪状,说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不杀“无以清洁王道”。
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雪夜酌酒赏雪,忽然想念他的朋友戴安道。王子猷就连夜冒雪乘小船去戴家,因路途遥远,天明方至。他没进门没见人,又原路折回去了。别人很奇怪,王子猷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这可算“从欲”的经典例子了。
嵇康著《释私论》,以“无措”和“匿情”解释公与私,判定君子与小人,主张“越名任心”、“大道无违”。《释私论》说:“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