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胡兰成的出现,是张爱玲生命中的另一场烟花,只是,这烟花不曾盛开于旧上海清冷的夜空,却是于“尘埃里开出花来”。年华的锦瑟一弦一柱,尘埃落定,一切惘然。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胡兰成不为“张牵”,也不为“张招”,虽然,恋爱中的她是那么希望,“千里万里都由我牵你,招你”,但胡兰成的薄幸一如整个时代的薄幸,那样不愿为情所缚的人,那样纷扰混乱的时代,一个女子的爱情,是注定不能以白流苏的圆满收梢的。国倾城倾,也只是传说罢了。
其实,张爱玲还是了悟的。她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个对生命剔透得近乎讽刺的女子,的确有几分可怕,四时风景已尽收眼底,剩下的无非是点醒与沉默。只有真正出世的人,才会以入世的姿态遁迹。“人生最快意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两年的光芒四射,或许,已经耗尽她毕生才调。于是,她撒手尘世,去香港,赴美国,潜心研究《红楼梦》,翻译《海上花》。这样学术性极强的工作,并不适合一个曾经如此红尘的女子。然而,她还是枯守了下来,一守,便是几十年。
烟花只在夜空绽放,张爱玲,也只是那一场烟花,散了,便忘了。她倔犟地将生命选择在夜里,而非活色生色的白昼,她是活在世俗里的外人,冷眼旁观,隔断红尘,将整个世界置于度外,甚至,连死亡都冷漠到几天之后才惊醒世人。或许,这便是张爱玲所要的那种彻底的遗忘吧。
回看张爱玲,隔着半个世纪的混沌与迷茫,旧上海的马路上,依旧清冷着三十年前的月光,透过泡桐花与亭子间的缝隙,我们只能略略地看一眼她清淡的影子。绝代风华,绝世才情,她的故事,终究不曾被世人遗忘。张爱玲所希冀的默默无闻,仍旧只是一个梦。也许,要过许多许多年,这个故事才会在十丈软红中渐渐沉寂,成为滚滚红尘中,另一个隐约的传说。
谁家柳随风舞,何处蕊冷香寒——梅艳芳
近些日子,南京陷入一种慵懒的天气里,干燥、温暖、琐碎,正午的阳光媚若初春,用它空前柔软的手指,梳理着这座以冬天阴冷而著称的城市。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闭上眼,听阳光掠过耳际,那一刻,幸福很近,忧伤很远,仿佛能看见天堂里开出花来。于是,想起那个女子,那刚刚逝去的红伶,以艳芳冠名。
四下寂静,午后的街市平和温煦,像一杯三泡的红茶。京剧《桑园会》有一句台词:“看今日,天气晴和。”清亮的韵白,舌前音咬做尖字,是风里飞舞的柳丝,纤细婀娜。孩提时,曾在台后看过这出戏,胭脂水粉暗香浮动,舞台上,柳迎春玄衣素裙,白白的长水袖谨持地卷到指尖,被灿烂的灯火照着,隐约出一种轻盈的体态,她转过身,静静掩上柴扉。
伶人红胭脂的脸颊,灯暗散场后,卸了妆,也只是青黄的寻常面孔。台上不过是人生的一刹,台下的人生于才更真实贴切。可是,对有些人而言,这一生却始终站在台前,艳光四射,繁华如锦。红尘里,触目皆是仰望的目光,艳羡而冷漠,无论他心里有怎样的哀伤孤寂,也无法对众人言及。
比如梅艳芳。
香江是流丽的海,夜夜笙歌,颠倒众生。梅艳芳,冷艳地绽放,一时的繁华,于她,便是一世。现实与紧凑的城市,容不下淡然的沉默,而它一贯的喜新厌旧,也让伶人的命途总带着几分悲凉。但梅艳芳却一直红着,直至她逝去。这一生,她始终站在舞台中间,没有黯然退场,只有绝决地永别。
是有些不屑在心里的吧,无论生或逝。看过太多的成败起伏,无数人潮水般来了,又去了,只留下一座寂寞的空城,冷冷地望着她。于是,她回应,以更冷的艳,百变而妖冶。她是红伶,是歌者,是大众追捧的对象。镁光灯闪落的瞬间,她昂起头,垂下眼,不看任何人,由上自下的眼神,带着峭拔,叫人不敢亲近。
总以为,梅艳芳是不能用漂亮来形容的,漂亮是浅薄的色相皮囊,而梅艳芳要比漂亮丰厚许多。她的面貌线条极硬,有一种孤寒的冷,增一分便逼近肃杀,却又不是,续了些风情在眉梢眼角,凝望你时,冰融成了水,在心里流淌着,有柔和的温度。
《胭脂扣》中,如花是一个妓女,开谢由人、无法自主是她的命运,可她不从这安排,她要做自己的主宰,她要十三少与她同死,在阴间做一对鸳侣。胭脂扣是信物,它扣住了如花的命门,却扣不住十三少。一如梅艳芳,扣不住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
电影的片名是极香艳的,然而,胭脂原产于北地,本是苦寒之所,以前唤做焉支或燕支,若细说从头,便有沉重的萧瑟在里头,于是知道,浓浓的脂粉下,有更浓的凄清与哀婉,甚至肃杀。
平心而论,以梅艳芳的姿色举止,妓女如花的美,是要打些折扣的。她一贯的冷,让如花在生前便添了如许的寒意,昏暗的灯光,描金首饰盒,镂空菱花镜,梅艳芳在镜中微笑,诡而妖,终究少了些风尘女子的妩媚,更遑论应酬功夫的玲珑了。倒是那一份沧桑,却被演绎得极妥帖。尤其迎向路人的步态与神情,摇曳生姿,职业化的微笑敛在嘴角,含蓄地表白着身份,不露骨的风尘,给了人台阶的,应不应在你。
《女人花》里唱的是“女人如花花似梦”,有意无意地,切合着梅艳芳饰演的角色。唱这歌时,梅艳芳也有三十了吧,真正如花最艳的年纪,却不知和谁恋爱着,或许,正单身。浑厚低沉的声线,在红尘中游历过的,含着淡淡的无奈。只有在歌里,梅艳芳才能坦白些背着人的孤单,而在平常,她是风光无限的歌坛大姐大,强悍得如同男子,又怎能有小女人的寂寞与忧伤?
然而,她终究还是女人,最传统、最纯粹的女人。在生命与子宫之间,梅艳芳选择了后者,她宁可死,也不要做一个没有子宫的不完整的女人,所以,在癌症被发现后,她只活了三个月。
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梅艳芳自己选择了死亡。虽然,她没有像张国荣那样主动放弃生命,但对于生命的背离,她坦然承受。的确,难以想象一个这样冷艳的女子,会变成一具病床上的干尸,那样的结局,我们不能接受,梅艳芳,同样不能。
梅是孤寒的植物,凌冬盛开,枝节横生,纵然艳冠群芳,依旧逃不脱它本身的命运。或许,是名字取得不够富态吧,梅艳芳,始终只能站在一个人的舞台,演着她艳到极处的孤单与寂寞。这一点,她不如《桑园会》中的柳迎春,春风几度,还能守住一扇柴扉,经年等待后,柳随风舞,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红尘中来,红尘中去,没有爱情留驻,而亲情,如今看来也淡薄得很,梅艳芳的这一场歌舞,已是幕落灯暗,曲终人散。香江依旧东逝水,优伶的世界依旧光鲜,TVB8的颁奖晚会照常举行,华语歌坛榜中榜即将开播,这尘世依旧热闹,也将一直热闹下去。
“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也许,梅艳芳便是那一缕拂过人间的春风吧,容不得你细看,便匆匆赴了下一程。歌声渐远,这世界,从现在便开始了忘却,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会恍惚想起一个名字,而后疑惑,那个叫梅艳芳的女伶,是否真的曾经来过……
颦眉泣风露,敛首醉春容——黛玉和宝钗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贾宝玉生辰之际,大观园里群芳贺寿,怡红公子独坐万花丛中,举目但见飞红流翠,顾盼唯觉雾鬓云鬟,倒像把满园春色生生搬进了珍珠帘内、锦绣笼中,好一派风光霁月。
宝钗掣得了一枝牡丹,题“艳冠群芳”,上书“任是无情也动人”;黛玉则掣得芙蓉,题“风露清愁”,诗曰“莫怨东风当自嗟”。曹雪芹果然精辟,仅此一处,钗黛二人迥然的个性已见诸分明,一抑一扬,一凝一清,昭示出二人后续的富贵与清逸,宝钗的无情、黛玉的薄命,亦于此处略显端倪。
说起来,宝钗是个可怜的女子。虽有众多人说她城府太深,工于心计,然而她费尽心机得了个痴痴呆呆的宝玉,也未见得心里有多欢喜。
而多愁多病的黛玉,她的寒素与冷淡,也极令人生怜。若论才色,她与宝钗各擅春秋,或稍有胜出,但若论性情,则输给宝钗太多。
黛玉最令人生怜的地方,在于她与宝钗相比时,所显出的那一份简单与清秀。她没有太多弯弯绕的东西,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但至少,不高兴的时候她会表现出来,或许言辞犀利了些,不过,倒不太难揣度,用不着别人费尽思量地猜测她的心思。
黛玉那般绝世的才情与容貌,本就不该为世间所有,她与宝玉的情缘,也定格在镜里落花,水中冷月,永恒的美丽与缥缈。因此,她的逝去,或许亦是上苍对她的怜惜,仙子谪落凡间,最终仍须飘然天上,远离尘世。
而宝钗,空守着偌大的家,长长的后半生,只能教子,无法相夫,这样一份孤绝,真如诗中所言的“山中”枯坐,从此后,再无娇嗔软语可以相向,红烛幽窗,独坐至天亮,无论她怎样的清心寡欲,也该体会到这里包含着的寂寞吧。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玉何幸,被钗黛同时垂青,可叹他福薄,留不住人,也留不住心,与宝钗“举案齐眉”,却心系黛玉,“到底意难平”。最终,也只能与她们尘缘相隔。青埂峰上,离恨天外,这一段若即若离的情事,彼此都将今生前世的宿缘,还的还,了的了。世间一切,不过虚枉而已。
芙蓉开了,牡丹艳了,于是词云: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面桃花相映红——等爱的蓉儿
眉锁春山,眼横秋水,一树树桃花零落成泥泞,蓉儿,在等她一生的爱。
郭靖的第一眼,望向了苍茫的草原。风阔云低,草色连天,霹雳弓弦里,激射出英雄梦想。若要成为英雄,须有信有义,郭靖,想成为英雄。风吹草低,那草原上,有安答,有大汗,有不可毁的金刀附马的承诺,那里,是郭靖信义的落脚处。敕勒川,阴山下,归人的马蹄嗒嗒作响,风吹过去了,云飞得远了,他,不看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