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他是一世的孤单——张幼仪
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徐志摩,张幼仪的一生,是否会过得如此艰难?虽然表面上看来,她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事业做得顺风顺水,而在那些关于爱情的传奇里,也有了她的一席之地,清冷地,做旁人爱情的陪衬。但私下里,整日活在他和他爱的女人们的影子里,难免会觉得累。盛名之下,她不得不背负些哀婉的东西,承受着世人的猜测与瞩目。
也许,换个时空,她会愿意守在某个陌生的屋檐下,默默地不为人所知,偶尔,逢着春风尚好的时日,便陪自己的孩子,在院子里放一只风筝。
然而,这样的场景,对于张幼仪来说,似乎比梦还要遥远。她寂寞地走完了一生,孤单,始终是她的代名词,哪怕徐志摩仍旧做着她的丈夫,她的孤单也是无法消磨的。
一个背影孤单的旧式女子,似乎是一个婉约的意象。当我写下她的名字时,曾想过将她写得婉约妩媚,如果光凭文字以及我自己的臆测,这种境界,大概不是难事。然而,看了张幼仪的相片,这想法便随了雨打风吹去。相片上的她,不能说不漂亮,宽额大眼,眉目端正,也许,是福泽深厚的那类大气相吧,却绝对不与浪漫结缘。
她不是浪漫的爱人,却是忠实贤惠的妻子。她可以嫁给任何一个平凡的男子,成就一段人间的美满姻缘,而有多少男女便是这样,平凡地过了一生。可是,诗人是不会喜欢美满姻缘的,因为它的平凡,平凡的人做不成诗人,尘世的烟火会把他们的灵气熏黑。诗人们要的是一些传奇的东西,有一点女子艳丽的玫红,或者桃花树下长发纷飞,眼眸中飘满春天的风花,这样的女子,才是他们的天上人间。他们要的是霎时惊艳,不是一生一世。
所以,他不爱她,一点也不爱。
对于自己不爱的人,我不知道谁会做得比徐志摩更好些,可能是有的吧,却绝不会多。似乎,在自己不爱甚至厌恶却又不得不终日相对的女人面前,男人大抵如是。也许在态度上,他们中的一些会温和些,但最后的结果几乎完全一致:他会离开那女人,永远地离开。
男人如此选择,也是无可厚非的。绝情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怎样?求他逼他只会让他走得更快。况且,他根本不愿意要她。从开始到结束,在这个问题上,徐志摩一直没有含糊过。在他生命的某个阶段,他一直致力于的工作,便是和张幼仪离婚。
他不爱她,他对她的冷漠是本能的,不加掩饰。也许,我该痛恨徐志摩对张幼仪绝情的冷酷。在那个医学不甚发达的年代,他甚至要她去堕胎,全然不顾她的生死。然而,放眼看去,身前身后,从古到今,哪个男人会在绝情后依旧懂得怜惜呢?不是他不想对她好,而是根本好不起来。与其说徐志摩冷酷,不如说,绝情的人总是冷酷的。
张幼仪于是承受。如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在不爱她的男人面前,她将一切承受了下来。她或许是希望做得更好吧,可是,无论她怎样做,他都觉得是错。她守在寂寂的宅院里,异域的阳光也许比家乡凉薄,而她身边的所谓丈夫,比阳光更让她寒冷。但她还是愿意守着他,哪怕他嫌弃她,讨厌她,对她毫无爱意。
只因为她爱他。
她爱他,爱了一辈子。不是因为得不到,而是因为,她的爱一旦开始,便至死方休。
她一直默默地爱他,不哭泣,不哀怨,甚至不说话,在他死后五十年,她一直缄口,不论他的是非,爱得骄傲,爱得有尊严。她的爱是一面湖水,湖水映着天,映着每个和他有关的人。她照顾徐志摩的双亲,在他离开她之后。她甚至爱得勇敢,在那样的年代便接受了离婚这样的事,也接受了,他不爱她的事实。
爱上他,便是一辈子的孤单。她爱上了他,于是,她爱上了孤单。
于是,关于后世的追究,都显得那样浅薄。而最后,我们终究会原谅他们。原谅徐志摩热情下的冷酷,也原谅张幼仪近乎自虐的一辈子的孤单。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十年的风雨路,那是他们的地老天荒,两相情愿的事。张幼仪情愿这样爱徐志摩,爱一个冷酷绝情的男子,而徐志摩,他可能不曾想到,许多年后,张幼仪对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表白,是在另一个国度里,在那个有着阳光和云彩的午后,她说:
你们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三十年前的月光——张爱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然而,那毕竟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月照无眠,苔苍露寒,几十载光阴,老去了整整一代人,月光兀自清冷,无知无觉地洒落,只是,这月光再也照不到那风华绝代的女子,那个将一生开成一树梨花,于月下临水顾盼的传奇人物——张爱玲。
葱绿,桃红,鹅黄,蟹青……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于张爱玲,这一袭华美丰润了她双十年华的岁月。婚姻,家庭,爱,情欲,不伦之恋……笔若簪花,字如珠玑。张爱玲的古典是雕梁画栋的富丽,也是朱漆绿瓦的俗艳,宛若一幅色彩繁复的工笔,或旧月历牌上欢喜简单的招贴画,虾子红的明艳在珠灰调子的黯淡背景里跳跃;她的现代是混合着苍凉的末世繁华,水流花谢的梵婀玲,泠泠地有它自己的方向,戏剧是成人世界的童话,台上歌舞升平,台下醉生梦死。
芸芸众生,日日相望,到哪里都是一样,但,众生是众生,张爱玲,只是她自己。尘世如此苍茫,战乱交接的年代,她这样的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然而,那一份非同凡响的才情,终究无法令人漠视,两年,成就了一个传奇、一段人生、一程无悔之旅,她在旧上海的横空出世,烟花般绚丽,也烟花般短暂。
这世上,一切都是虚空的虚空,除了“腔子里的这口热气”,谁也靠不住。张爱玲深入骨髓的苍凉与寒薄,早已注定。特殊的家庭背景,特殊的时代背景,张爱玲的一生,始终笼罩在过于透彻,也过于冷漠的封闭世界中。父爱是一羽青鸿,浮皮潦草地划过张爱玲生命的天空,童年时为她的旧体小说拟题目,成为她仅有的一点温暖回忆;母爱也是疏离的,钢琴边弹奏的背影即使美丽,也只是身边的另一个人,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无法依靠,没有温度。
于是,她笔下的白流苏,在离婚多年后,不靠亲,不靠友,单凭了自身的力量,几度眉眼,几番辗转,一场小小的男女间的战争,借由大时代的战火,终于嫁得如意郎君范柳原,“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这里,恐怕多少有些张爱玲自己亲身经历的影子,毕竟,父母离异,深深影响了她的个性及命运,而在心底里,她对于美好婚姻,也并非不向往的。《倾城之恋》,以一座城市的覆灭,成就一段完美姻缘,这部小说难得的喜剧终局,或许,便是她许给自己的一个童话。
现实永远是冷酷的,便是一家子的亲人,在既得利益面前,也是各自为政,互相倾轧,而最终,曹七巧——另一个试图凭自身力量改变命运的女子,却没有白流苏那样的好命,“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为了钱,她嫁入豪门,却被金钱的枷锁牢牢牵制。钱没有带给她幸福,众叛亲离,子女怨恨,她近乎变态地怨毒,一再伤害着她至亲的人,“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这一点,她的子女要比她幸运,至少,他们还有恨的对象,而曹七巧,恨的却是虚无而没有着落的命运,抓不住,握不牢,胸中的怨气亦无处倾泻。《金锁记》,是曹七巧三十年的辛苦路,也是张爱玲的“一个苍凉的手势”,宿命的悲哀,变成她笔下三十年前的月光,“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亲人,本不是用来辜负的,而张爱玲笔下,亲人的背叛往往比外人更甚,因为,她自己就曾被亲人狠狠地辜负。父母离异后,父亲娶了年轻的后母,家庭的温暖自此便消散成灰。饭桌上一言不合,弟弟挨了父亲的耳光,弟弟没哭,张爱玲却哭了,她心里的寒凉,就这样一点点洇了开去。后来,因与后母争执,她被父亲暴打,并囚禁在自家的空房里,关了半年多,期间得了沉重的痢疾,几乎死去。这恐怖的半年,是张爱玲心中抹不去的梦魇,多年后回忆时写下了《私语》,淡淡的叙述,却隐含着深刻的、不能泯灭的痛,来自亲人的伤害的痛。而在小说《十八春》中,这一段被囚经历也借着主角顾曼桢的视角,如实地再现了出来。
《十八春》,仅看这书名,便让人不由自主地惶惑起来,如同一段不曾收拾的旧日情怀,直通通搁在心里,横放也不是,竖放也不是,直硌得人心疼。十八春,十八个春天,具象到令人心惊齿冷,三个字,倒像是一生,忽悠悠一转眼,万事皆成了空。顾曼桢的一生,也只在这十八个春天里吧。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在岁月中渐渐淡化,变成墙角的尘灰吊子,扑在人脸上,冰冷,漠然。爱又如何?恨又怎样?时间早将一切碾成碎片。张爱玲是聪明的,她知道,再深切的感情,都敌不过岁月的风雨。生命之袍的华美诚如其爬满的蚤子,缺一不可,与其计较,倒不如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