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的军队风驰电掣，眨眼围满了整片山谷。
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长修令异冲带籽言、安陵和白萱先行离开，自己原地镇守。
籽言被异冲扯着没走多远，身旁劲风扫过将自己直逼向前几步，她回过头去，盗宝飞猴硕大的蝠翼遮天蔽日，羽翅晃几下便横扫了整片山谷。
长修真的就是盗宝飞猴的化身……
都说人与兽类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情义，可盗宝飞猴这一生无不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为兽族正声，它们亦是情谊厚载，同被歌功颂德的情义志士都没有区别。它自知罪孽深重，为了赎罪心甘情愿被囚瀑海松山千百年，以血浇灌终得果实，一心向善的它奈何遇到包藏祸心的护山老人，自己以命相换的果实被他人一朝窃取，致终其一生不得善终。比起某些满口仁义道德假意慈悲都能安稳到老，它的结局无不让人扼腕叹息！
想到前几日他同自己说话时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才真切想到他想说的究竟是怎样的话。
在碧水楼台他第二次来来找籽言，原以为长修只爱喝清酿，不想竟叫他悟出了用青梅制酒的法。异冲要照顾鸿鹄就没跟来，担心中途有变的他还特意让籽言把穹珏之铃露出来，一旦有意外，摇铃便可。
籽言和长修两人沿着小路上山，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便看到了梅林，他手中捏着朵明晃晃的珍珠直到现在才收起，瞅着也是稀罕物籽言不禁两眼看住了，路上多亏了它才不会两眼抹黑，那珍珠模样也实在喜甚，凭这模样和自己的北海王珊瑚珠媲美，倒是输不了几分，籽言想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衣兜，七手八脚把衣服里外翻了个便后别说北海王珊瑚珠，就连珍珠粉都摸不着了！
长修看她模样想笑，也忍着不说话，就见籽言逮着自己衣衫里外翻摸了个底朝天。
北海王珊瑚珠价值连城，还打算以后那天日子穷困潦倒了可以换些盘缠度日，不想那珠子居然丢了，而且何时丢的都恍然不觉，她恼自己的同时不经意看了长修，见他眼含笑意，开始还愣着，后往前走了两步，指着他手里明亮的珍珠问是否是自己的那颗，长修的笑再也掩饰不住，呵呵两声后北海王珊瑚珠从他手中飞离，眠于籽言衣怀。
她捏着珊瑚珠，想起好似那日同鬼蜮约定时，作为信契与他交换的，可是长修却说是她听故事睡着后被鬼蜮带走，从她衣衫里掉出来的。
这珠子明辉莹莹，虽不比夜明珠清澈透亮，握在手里倒是比它更有蕴水之力，修仙灵人整日佩戴于身会助其修缮先天补气不足的蕴海，为日后修炼心魂武魂和神魂做基础，之于普通人可能无所益处，但对修仙灵人来说价值就无法估量了，尤其是因为欲突破修炼蕴海不足需要耗损修为去缝补的君王来说更为所求。
听说这东西只在玄武西北海域的珊瑚下结有那么几颗，曾在朱雀女神庭诞日被当做贺礼奉上，这才叫世人一睹传说中修补蕴海神物的尊容。
长修自己不是修仙灵人，留在身边无用，后来去找她打算归还珠子的，不料竟被她当了偷酒贼，一痛询问后就把还珠子的事给忘了。
不过好在今日物归原主。
风起肃肃，穿林而过，长修不禁拢了拢衣袖说：“此物珍稀，世间少有，还是纳好，非不得已时勿示于人前。”
籽言不知道他的意思，便当做怕被贼人惦记所以嘱咐自己收好。
长修说自己身子还未痊愈，摘青梅的任务自然落到籽言身上，按照他的要求籽言爬高爬低，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在梅林里折腾了好一会才算采个圆满。长修拍拍坐在地上沾着泥土的衣衫要走，籽言可不愿意了，他是歇好了，自己气都没喘匀呢！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地上歇起脚来。早一时晚半刻也无区别，长修索性也坐下来，同籽言不过半臂距离。
歇脚也是无趣籽言想起在碧水楼台时他说的故事，就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趣事。
这可算是打到点了，为了第二次蹭桃花清酿长修早把鬼蜮的藏书阁翻个底朝天，故事信手拈来，这要开口说了却不知该从哪个故事讲起，于是问她对何逸闻琐事兴致盎然。
要说兴趣，自然就是八卦咯！可又不想在长修眼里落个好事的主，于是由他天南海北随便说了，毕竟真假不辨，当话头听好了。
长修理出故事头后，将当年苍麒和苍逸的情史娓娓道来。
这两人虽有不凡的身份，且早年便被选为星座神官和神祭，荣耀加身自然无比尊贵，常年同修同练大有相濡以沫的意思，但是青龙律例明文规定禁除这种情感，所以更长久的都深埋于心，可再深的种子若日日呵护总有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的时候，慢慢的风言风语就在心国播散开来，为此降下的刑罚差点将二人身份剥除，好在青龙王念及二人忠心，特云书一封免此罪责，二人对青龙王更是心存感激，惟命是从处竟也开始不问青红，纵容着青龙王的专横跋扈，导致青龙日渐衰微不复当年盛况，星象降下惩罚后自然由其一力承担。后因为星象预示最后一个王的关系，白泽之力诱惑堪堪，二人不免都揣起心思来，苍逸的私人军队越发壮大，苍麒的九星之官亦是渐入佳境，慢慢的就由互生爱慕到现在的暗中较量。
爱恨纠缠、相爱相杀。
籽言八字总结，想着以前安父同自己说起鬼蜮时三缄其口的模样，这长修说起苍麒和苍逸的私情如数家珍，一点都不怕被惩罚，毕竟青龙律例明文规定不许妄议星殿诸神，他这胆色着实值得点一手赞。
“你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抓来碧水楼台的？”籽言好奇问。
“你终于问啦？”长修说：“我以为你对这事没兴趣呢！”
“怎么我一定要有兴趣吗？”籽言说：“只是记得那死囚说过，能被带上碧水楼台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可是见你完好无损的，好像也没他说的那么可怕……”
长修又拢紧袖口说：“我不过是在少司座下犯了错，我又终日行走于霍都行馆少司嫌我碍眼，就把我赶到碧水楼台去了。”
说起鬼蜮，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怎样了，籽言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和之前经过他身边时莫名的凄紧如出一辙，那种亲密的熟悉一闪而过，和鸿鹄的亲近又不一样，怎样都形容不出来，虽然知道他与自己并无瓜葛，可是每每神不知鬼不觉就跳出来的思潮总叫人乱了心神，籽言呵呵两声，左不过是自己心肠软，见不得人流血吧！
剩下闲聊的基本就是些流传坊间的鬼怪神志的传说，籽言饶有兴致，长修也是乐此不疲，若不是连着三声喷嚏两人估计会不眠不休到天明了，那场青龙君王大战失道妖兽的故事刚过一半，籽言便说留着悬念下回继续分解，两人带着采摘的青梅下山去了。
想到这，唇口齿间似乎还在流转着那日青梅煮酒的味道。
青梅煮酒，天下英雄，恐怕自己连扶人衣袖的资格都没有吧！
盗宝飞猴第几次振翅飞起已不记得，扫荡起的风土黄尘杀斗天地，玉匕没入小腹的伤口已经裂开，血殷红了整片腹部，羽翼过处尽是血雨洗礼腥风过面。
那道惨烈的伤口灼了籽言的瞳目，眼球在红眶里泛着微光。玉戈从自己掌心飞出去的景象历历在目，当初的盗宝飞猴在渡口只是要助她脱困而已，并非觊觎宝物，可是罗曼挑唆的话一直在脑中萦绕，直觉以为他就是要抢夺这才失手将他打伤，玉戈已经切了他的要害，加上白链的击伤，如今为了安陵连鬼蜮都抛弃他，他是心灰意冷笃定以死别过了。
可是籽言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枉送性命，将白萱推给安陵，让异冲带着他们继续逃跑后，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向盗宝飞猴处奔去。
一击白链齐刷刷地砍断了即将插入盗宝飞猴身体的缨枪，盗宝飞猴气元乏尽再无力支撑庞大的躯体，一缕青烟后，被戳得满身窟窿的长修倒在籽言身旁，撕裂的心绞痛着肝肠，看着满目疮痍，撑着他身体的手臂都在颤抖。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罗曼手提战刀从队伍中走出，“原打算抓不到你，就扒了他的皮吊在城门口，不信你不来，就算你不来，鬼蜮也会来，我同他之间的账也该清一清了。”
籽言护着长修在沾满泥尘的蹄隙面前格外羸瘦，此瘦并非弱肉强食，只因这世间最让人肝肠寸断的就是一个情字，长修之于鬼蜮，安陵之于长修，如此，纵然罗曼拔山举鼎也远不及情之一字振聋发聩。
籽言看着罗曼自恃甚傲的模样，仿佛置身云端高高在上，打心里觉得这种人无比可怜，她说：“罗曼，我曾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他也是高大威猛，骑着一匹高头大兽站在我面前，手里的棘鞭同你这砍刀一样专门提人头颅，血沾得多了自然社鼠城狐，忘记人的本性该是什么，你同他一样卑微，一样可怜。”
“本将军可怜？”罗曼冲她狂笑，“我现在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们，居然还有心情调侃本将军可怜，你倒是说说，比起你们这般蝼蚁本将军可怜在哪？”
“即便是我说了，凭你一尺胸怀也未必明白得了。我们有的你没有，因为不会有，不配有。纵有千军万马、纵鼓角齐鸣如何，纵有沙场血腕、铁迹万里又如何，再多的辉煌依旧抹不去心中贫瘠，终其一生不过为一副皮囊建功立业，你以为自己名垂青史就可以永垂不朽了吗？史笔寥寥，总有被抹去的那一天，人生须臾，昙花一现，你终究有老去的那天，不求史书扬名，惟愿相扶至老，只可惜你早已不配。”
她的话罗曼虽然听不太懂，但字里行间也是明白都是些不得心的话，他勒着缰绳的手扯了又扯，座下骑兽踱起的步子一轮接一轮，他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然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本将军权当是你在嫉妒不与你一般计较，等我先解决了他，再来收拾你！”
“鬼蜮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你取他性命这般不计较后果，当真不怕鬼蜮找你报仇吗？”籽言说
“你以为他动了我，对他自己来说会有好处？”罗曼说：“我与他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场，早与晚罢了！况且我听说他现在身受重伤心脉俱伤俱损，正在星殿闭关，这节骨眼哪里有功夫顾你们，等他痊愈本将军早宰了这只畜生带你复命去了，又怎会由得他跳梁出来？”
“其实你对鬼蜮还是心存忌惮。”籽言说：“我怎得一说到他，你不是正面交锋，而是持人软肋威胁，这就是你‘英雄所为’啊，当真叫人长了见识呢！”
“自古有云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罗曼说：“行军打仗讲求稳准狠，一发而制敌，还指望谁同你席地而坐与你儿女情长么？”
“心无牵挂、身无所依，形影相吊到最后不过坟头荒草似个长。”
罗曼嘴上不愿服输，还想把籽言的话顶回去，身旁副将打马上前提醒说她这样逞口舌不过是想拖延时间，越久越不利，恐生变数还是速战速决。
这一提醒后罗曼回过神来，明白籽言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等人前来，为防万一他同副将耳语什么，即便如此，这会他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微林处，冷风起，山谷深处送出了一个颀长的烟云身影，首先破云而出的便是透彻冰骨的玄铁面具，他的突然到来让原本堵着籽言的人险些握不住手中枪矛，面俱惶恐后竟一个个后撤起来。
鬼蜮立定籽言身前，生冷着音色对罗曼说：“上次墨白山庄灭门之案后我就警告过你，如果再伤害长修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长修在籽言臂弯里艰难地睁开双眼，同鬼蜮回望的眸光交织，他嘴角艰难勾起一线，他亦眼波连连，刹那间长修的眼眶里泪海涛天，瞬间哽咽的他加之过度虚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角，用力深处就连拥着他的籽言都在颤抖。
鬼蜮蹲下来，将他紧握衣角的手扯下放回怀中说：“我救你出瀑海松山的那一刻起就答应过，此生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弃你不顾，有我在，一切无碍。”
眼见即将得逞的罗曼见突然压下一座难以横亘的绝峰，自恨大意的同时叫嚣起来愈发乖张道：“鬼蜮，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违抗神祭旨意！”
“我违旨获罪不正是你罗曼想要看到的吗？”鬼蜮说：“熬了那么多年，终有出头日，岂不正合你意？”
“你当真不怕死？”
“我若死，焉知你能活？”
罗曼笑得张狂，“你以为你来了就有胜算了吗？我有五千雄兵！你有多少力气能与我相抗？是你、是他还是他？”他挨个指了遍后继续说：“既然我敢这么做，必然有把握。”
“那是自然，你所谓的把握除了这群酒囊饭袋不过就是青龙二史罢了！”鬼蜮说着将一柄刀扔在罗曼脚下说：“你以为叫你副将飞鸽传书我就不知道么？不过我真不知道的是阴曹轮回之中的飞鸽传书能不能到青龙二史的手中。”
虽然单方面切断了与星殿的联络，但五千对三人的战局已是压倒性的优势，长修身负重伤自顾不暇，籽言自己半斤八两自保也是难题，要鬼蜮在击退劲敌时自保，余处还要顾及二人，无疑雪上加霜。这个道理籽言明白，鬼蜮也心如明镜，哪怕异冲和安陵匆匆赶来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不过也是螳臂当车，多重负累罢了！
“风伯飞廉被你们封印在何处，五行阵还是赤影偃月？”鬼蜮和罗曼周旋时，一道传音线翩然至异冲耳旁。
当即明白他用意的异冲回音道：“风伯飞廉一旦放出岂非儿戏！要他上身后你的确可以神术翻倍，但气瀚过后又怎样将他控制？”
籽言看着传音线在头上一来二去，拖得罗曼不耐烦起来，他手令挥下，倾时间朝天箭雨倾盆而降，鬼蜮捏决护住长修和籽言后一跃而出，没等眼皮一眨，血肉撕裂的惨叫声喧嚣万里，开出的红血逆流成河，殷红着整片山腰，远远望去像是山谷里流淌出的血泪。
血腥味刺激着鼻腔，又看着鬼蜮的身影被埋进枪矛中不见，籽言刚想站起却被异冲按下肩膀，先她一步投身战圈，战场渐分至两地，一地圈着异冲厮杀，一地缚着鬼蜮胶着，神鬼不觉中，竟有一支悄悄围向了长修和籽言，掀开结界后的杀手还未落下，一阵尖锐的呼啸声过耳，一梭梭飞箭破空而来射穿他们的头颅。
那些人一动不动，尔后化为黑烟。
待二人退离战圈都已不同程度损伤，异冲暴着青筋的手臂几道血痕顺着手指滴落在地，本就重伤的鬼蜮虽然外表无明显伤痕，但看胸口起伏气促不匀就知道他已经开始不支了，频繁开动神术持续地燃烧蕴海，尽管有所保留，奈何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消耗战，若无火中取栗的决心，怕最后都是油尽灯枯。
未容他们更多思考，乌泱泱的人头混着喊杀声如海天一线处掀起的浪潮，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天和地，尽是阴霾一片。
解封后的五行阵惊天绝地，就连鬼蜮飞出去的身影都那般决绝，方才充斥耳旁狰狞的厮杀声，刹那间盖之崩盘之气下，离弓之箭、刀光剑影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万里的墙冻，冰墙内，罗曼同他的五千军队一起被定格在之前一秒，挫冰破裂之声让残酷和疯狂终止在这一刻。
冰墙外，是风伯飞廉阴谲诡诈的笑脸肆意张狂在鬼蜮的脸上，亦真亦幻，一虚一实处，竟辨不清面具破损后他的真容究竟几何。
五行阵撕成碎片，鬼蜮跌下云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