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琪点头谢过，有个侍卫进来，跟城君说了几句话。安城君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客人。
他就是席其青说，帮他找到狗的那位客人。
他就是慕飞。
“你这小子！”宝刀几乎当场就要尖叫出来。
慕飞视线在场中一扫，忽见宝刀，也几乎要叫出来，好容易硬生生忍住了。这几天磨炼没白费，他摆出一副顶顶端庄的样子，怀里抱着只淡黄毛色的折耳长毛狗，步至阶前，先拜了城君，再拜少君：“幸未辱命，小的把少城主的贵犬带回来了。”
“你这孩子呀，”栖城君对着席其青摇头咂嘴，虽然责备，倒也是一副顶慈祥的样子，“这是什么场合？怎是你找狗的场合呢？”
席其青极珍爱地抱起狗狗，弯腰对着父亲唯唯诺诺，那狗一边极欢快地伸出红舌头舔他的脸，状甚滑稽。城君也撑不住了，笑着摇头：“随你去！唉，谁叫我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对慕飞道：“听说你也是商人？”
慕飞行礼道：“小的是安城山乌槛的，近来小号主人研制出一种新纸，敢动君上尊听！”
傅琪的脸色，变得颇不好看。
栖城君笑了：“是什么样的纸？你带了吗？”
慕飞当然带了！打开来，比麻纸硬、比麻纸白、更比麻纸挺括！摊在那儿似一片雪光。
宝刀的脸色瞬间也变了。
慕飞忙着应付诸人询问，感觉到宝刀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心忖：“好了，小姑奶奶，我知道你意外。我还意外你呢！我知道你想问我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不师父打发我来的嘛！”
这两年里，山乌槛的生意有了很大发展，研发力量也强了，尤其是慕飞本人的素质得到很大提高——嗯，当然还有简竹的点拨，再加上一些意外事件，不知怎的，神使鬼差，鬼使神差，以慕飞为主导的精锐力量就造出了这样的纸。
这才是真正颠覆性的创造，完全摒弃了麻，改以麦秸为主原料，暂名为“麦纸”。
早十来天前，麦纸已经完全可以投入销售。一般总该先在家门口开卖吧？简竹却道：“市面动乱，安城不好销，拿去栖城碰碰运气吧。”
“我们基业在安城啊，就在这儿开卖不好吗？打打傅琪的气焰！”慕飞道。
“这纸还不成熟。拿去栖城吧。”简竹回答。
“他抱上大少君的粗大腿，国礼这一趟由他一人独占了！我们挤不进去啊！”慕飞又道。
“那就自己过去。”简竹淡淡道。
“自己去，人家哪把我们当棵葱啊？从一开始就被傅琪压住了！平日——”
“去吧。”简竹对着灯光看书。
这意思就是不必再议了。
慕飞只好领命而去，套了个骡车，装了几板热乎乎新造出来的纸，往栖城去，才刚摸到栖城的边境呢！被劫持了。一见劫持者，慕飞耳根子就疼。
寒星双眸的藤姑娘，经了几年，一发美艳出挑了，煞气可也更重了！
小藤上来就把他的可怜车夫打晕了：“借你车子，让我逃一段。”毫不客气换上他车夫的衣服，帽檐拉下来遮了脸，爬上前面车辕赶车，倒也像模像样。
如果她不是把慕飞手脚捆了嘴堵了眼睛蒙了丢在车厢里，慕飞会更感激她。
她赶了一段路，忽然“嘟——”地停下了。急停。慕飞活生生从车厢的左后方被甩到右前方，要不是车门挡着，就直接飞出去了。
小藤过来解开了他的手，还解开了他的眼睛。
慕飞拉下堵嘴巾，揉着被撞得不轻的脑门儿：“干吗呀？”
“你去把它抱下来。”小藤指着旁边。
旁边一口枯井里，蹲着一只黄色长毛狗儿，眼巴巴坐井观天。
“它关我什么事？”慕飞探了探头，又缩回去。
“因为下面又脏又臭，我不去。”小藤拎着慕飞的脚脖子就把他丢井里了，亏得慕飞功夫见长，半空中打个筋斗，没摔得头破血流，在井底站稳了脚跟，冲着她就骂：“你不下来就不下来，干吗要丢我下来？！”
“把狗救上来。”小藤道。
“不救！”慕飞梗上脖子了。
他早已尽可能离小狗远远的，又手指抓住了井壁的石缝，试图爬上来。
小藤冷眼看着，倒也不阻拦。小狗一看救星要走，奋力向前一扑，咬住了他的衣襟，像个秤砣似的吊在那儿，慕飞吓得哇哇大叫——对，他很怕狗！怎么样？！打死他也不会碰这个长尖牙的毛团子一个手指头！
小藤作势去找个东西，要把井口封起来。
慕飞尖叫：“你敢？！”
小藤简直都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算你狠！”慕飞咬牙脱下外套，兜起小狗，爬了出来，沾了一身井底灰泥，小藤懒得碰他，手一甩，拿赶车的鞭子圈住慕飞，连人带狗送进了骡车里。
“喂，把它放走就可以了吧！”慕飞抗议。
小藤不理他。
“也行，把我放出来！我步行！”慕飞委曲求全。
小藤直接赶动了车子。
小狗喘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了，微笑着，龇出一口好牙。
“藤姑娘，它朝我咬过来了！”慕飞绝命狂呼。
“你会轻功，可以逃。”小藤终于甩过去一句话，言下颇有“你对付不了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一条狗都对付不了吗”的轻蔑意味。
“可是这么小的地方不够我施展，啊啊……”
小小车厢里慕飞的声音变得飘忽和转折，和着转着圈儿响亮的狗吠声，颇为热闹。
小藤一门心思赶她的路，赶到了，勒住牲口，打开车门，只见慕飞像只壁虎一样趴在车厢顶上，嘴里还叼着一卷最要紧的纸样子，她难得地抿起嘴，赏他一个笑：“累不累？”
狗狗蹲在地上虎视眈眈，慕飞口衔纸卷含着两泡眼泪，以目示意：累是累，比起在下头躲它，就不算什么了。
小藤紧了紧帽带：“有人问起，是你自己牲口惊了，把你拖到这边，明白了吗？”
这个……
“还有，我如果是你，一定把狗留好。”
咩？
小藤已经潇洒地走了。慕飞哆里哆嗦沿着车顶爬出去，关了车门，把狗锁在车厢里，找人问询，花了点时间才弄清楚他原来已经被带到栖城西靠未城的地界，再之后，简竹也到了。
据说慕飞出发之后，简竹掐指一算，怕他遇上一劫，动身追他，查到被打错的车夫、狗毛、车迹，又是一番掐算，成竹在胸，一边差人去给少城主报信，一边亲自来找慕飞，好生慰问了一番，看那狗，试叫一声“宁馨儿”，那狗被叫中名字，欢跃摆尾个不住，简竹喜道：“真是少城主丢的狗！”与慕飞一起回来，命慕飞出面，完犬归席，顺便挤开了傅琪，亮出了自己的产品。
好奇的人们不但问他的纸，还问他是怎么到这儿的，慕飞择其精、拣其要，说了个大概，回头不见了一角纸：喂，哪个家伙撕走了？！
当然是被傅琪偷走了。
纸，既然拿出来卖，当然迟早要到傅琪手里。不过，早一刻拿到，也是好的。商机一刻值千金。这当儿已经有一只信鸽放飞天际，腿上卷系着这片纸，傅琪严令手下的家伙们研读此纸制作机密，顺便骂他们早没嗅到风声偷到样纸，是干什么吃的！
宝刀挤到慕飞身边，也抓着麦纸看，在手指上划了划。慕飞奇道：“你这是怎么个试纸法？喂——”看场合也不是太正式了，城主去处理其他政务了，少城主去照顾大伙儿今晚的食谱了，说几句体己话不妨了，“你这阵儿到哪儿去了！”
宝刀看着自己手指，纸毕竟太薄，碰到皮肤，就软了，手指也没有破。她随口道：“说来话长，师父呢？”
旁边商人们也问：“你们山乌槛的老板也到了吗？”
“到了。”慕飞抓抓头。
果然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简老板怎么不露面呢？！”又问：“这纸是简老板亲自研制的吗？”
“是区区在下我——”慕飞挺挺胸，“在老板的指导下，带着一帮兄弟，侥幸研制的！”
宝刀忽想起山间的锯齿草。
明明那么薄那么软，纯良无害的小草，飞快地在边缘上一割，也会划破手的。如果把这纸很快地一割……
杀了她爹的兵刃，不像金属软刃，更像这纸——是麦纸，而不是麻纸，两者之间的软硬相差，有如天壤之别。
在慕飞他们研制出来之前，这纸怎么就已经出现过，而且还杀了人？
宝刀只觉眼前一片赤红，似鲜血溅出的颜色，而她的心却静下去，很静很静，似沉在禁锢的地底，一遍一遍诵着枯燥的佛经：冷静，一定要冷静。事情曲折诡秘至极，她绝不可乱了阵脚！
一边商人们鼓噪，还是想见见简竹，慕飞转圈儿赔不是：“老板幼染奇疾，容貌丑陋，怕惊了各位。”
傅琪在后头推波助澜，众人表示不怕惊，就怕好奇而死，非见见不可，惊动到厨下监工去的少城主，也出头主持公道了：“要不，就见见？”
简竹千呼万唤始出来，告个罪，除去了帷帽。
长发如雪，静静自两肩垂下。他肤色粉红如芙蓉，眸色亦如芙蓉。苍白的睫毛，似芙蓉含着的霜蕊。叫人倒吸一口冷气，皆噤声。
宝刀替简竹难受。长成这样不是他的错，干吗要给人当猴子看？她打算跳过去，替他把帽子戴上。
就算简竹是杀她爹的疑凶，她也会先替他把帽子戴上，再质问他。
可是悟宁拉住了她。
悟宁本来阖目在堂角不声不响打坐，席其青替他免麻烦，也没有向任何人介绍他。从开始她脸色一变，悟宁张开狭长凤目，瞥了她一眼。众人鼓噪叫简竹出来，宝刀想说话，悟宁拉住她。这会儿她想有所动作，悟宁又阻止她。
一阻之间，众人那口冷气抽了过去，都说得出话来了。
说的是：“真美。”“完全是艺术品。”“类天人也！”
前头说过，栖城即使经商的，也都颇具艺术品味。栖城由上上下下这一大帮子艺术家构成，他们看人鉴物的眼光，同他城百姓是不太相同的。简竹的五官，那可是舒展挺拔、无懈可击的美，完全衬得起他怪异的颜色！
若在从前，简竹其实不敢受人这样的目光。生得与人不同，他不得不自卑，然而这些年，一步一步布下胜局，他终于能修得安然若素。人家盯着简竹看，简竹也不慌张；人家赞扬简竹，简竹也就客客气气地受下。
傅琪只好颓然了。
他的纸，只是麻纸的变种，不如麦纸另拓天地。连他的人，也没简竹醒目。他只好认输。过些时候席其青招待的晚宴，道道菜都比日间精良百倍，他心情颓丧，黯然只动了数箸。
熊侍卫长悄悄把他叫出去了：“看下来，栖少城主和废兴功公之间表现得蛮自然的。栖少城主应该没有勾结废兴功公，也没有勾结二少君吧。你说呢？”
傅琪没精打采：“侍卫长所言甚是。”
“傅老板不会看了简家怪纸，就失去信心了吧？”熊侍卫长眯了眯眼睛。
“珠玉在前，觉我形秽啊。”傅琪沉痛地闭起眼睛，摇摇头。
“傅老板不是摸过那纸了吗？”熊侍卫长道。
“嗯。”傅琪眼皮撩开一点点。
“那怎么会摸不出来，这纸，并不托墨！”熊侍卫长道。
傅琪睫毛下，泛出微微的笑意。
慕飞带来的样纸，有几张染了色，有几张绘了画，但没有写字，连那画，都只是设色工笔，并非泼墨山水，因为这纸不托墨。
墨汁中有墨素、有水，一笔下去，纸吸了水，不吸墨，让墨迹温温润润地留在纸面上，这是最佳状态。要是连水和墨一块儿吸呢，吸得少也还好，有“洇染”效果——当然，只要是麻纸，多多少少总有点儿洇染——吸得要多呢，那可就坏了，一笔下去，迅即晕成一团，字不成字，画不成画。各家纸铺都用尽手段阻止。有时阻止得过了头了，就会出现这样的废品，不吸墨，连水都不吸了，一笔下去，跟雨水打在荷叶上似的，水就托在那儿，怎么干？这太不容易干了啊！一碰，还流下来，这怎么能用呢？
傅琪上了手，当然发现这个缺陷，但不拆穿，缩脖颈装着，单等栖城商人们订了大笔纸张，回去难免要上墨吧，一瞧，不行！那还不得跟简竹闹？那时简竹再美，怕不被他们给拆着吃了！
熊侍卫长一语道破，他笑归笑，还是低着头装着：“快别这么说！纸要托墨，谁都知道。山乌槛从前年底开始，出的纸就过这关了，怎么新纸反而犯下这等糊涂？跟自己过不去吗？不至于呀！”
“这倒也是……”熊侍卫长沉吟，“有阴谋？”
这他就不懂了！麦纸之所以能比麻纸挺括，原料的改变，并不是最主要的方面，傅琪猜测里头肯定还加了什么特殊的配料，跟点卤似的，点在麦纸浆里，才能令成纸平整、坚挺又洁白呢！只是这种配料，却有副作用，就是令成纸紧密得都不吸水了！山乌槛拿出来的样品，果然是没有写字的，只有写意花卉与整张染色。写意花卉的颜料比墨汁黏稠，平放吹干，倒也不妨。至于那种整张纸染色的，傅琪猜测是在抄纸浆时就混进了颜色，搅匀后成纸。
傅琪预测，今后的纸业天下，将由麻纸、绉纹纸和麦纸瓜分。一些需要纸面粗糙的工艺和生活用纸，必取绉纹纸；而须上色、作画的用纸，麦纸亦可胜任；行墨之纸，却还需麻纸。傅家纸行在麻纸上已建立绝对优势，绉纹纸也压过山乌槛，再偷到麦纸的技术，那就更完美了。
傅琪唇角又翘上去，熊侍卫长眨巴眨巴眼睛：“傅老板若有疑难，尽管向我们的少城主求助。我们少城主说，他永远欢迎。”
“就我所知，简竹他们其实赶着想抱大少君大腿吧？”傅琪道。
熊侍卫长有些恼火：“嗯。”
“那么大少君为何对小的我情有独钟呢？”傅琪眉间有抹促狭的笑意！
都说情有独钟了，还问为什么！熊侍卫长回答不了，也没资格回答，只好换句话说：“本城二少君没有栖城少城主支持，成不了气候！”
傅琪同意这点。
“义军所谓头目抓到手，只是个替身。他正身也逃不了多久了！迟早把他抓到！就算抓不到，他还能夺君位吗？”
傅琪也谨慎地表示同意。
“大少君很快能当上城主！”熊侍卫长劝说得都快口吐白沫了，“傅老板在商业上有野心，何如好好巴结少城主！”
“我在巴结啊！”傅琪无辜道。
还要装！不吃敬酒，那就莫怪来一杯罚酒了。熊侍卫长问他的罪：“你将废兴功公引为宾客，一路带来，是何用意？！包庇反贼，是要下狱的！”
“冤枉啊，”傅琪顿时退后一步，双手护胸，“我以为你想看他跟栖城少城主之间的反应，这才带过来了，一路也是在你的监视下不是吗？你也确实有在衡量他们应对有无破绽？我还以为这次拍大少君马屁拍对了呢！”
不疾不徐，若即若离，灿若春阳，滑不留手。这是安大少君给傅琪的十六字评语，还有“虽说不好男色，但，要是一枚女色还比不上这个男子有趣，我娶她作甚”？
傅琪竟成了安大少君公然的择妇标准！
“你……你……”熊侍卫长挣扎半晌，挫败道，“傅老板安歇吧。”
就在傅琪去安歇之前，被熊侍卫长看扁了的悟宁，跟席其青秘密见面了。
那时晚宴未结束，酒酣耳热，有的离席避酒，有的去解个手。
和尚也是人。和尚虽然没喝酒，但饮了汤水，也要小解，吃多了伤了肠胃，还要大解。
“我们说话的时间不会很多。”席其青开宗就对悟宁道。
大概是一次小解到一次大解的时间。
“我不是故意要来给你添麻烦，”悟宁也直言，“当时要离开安城，只有往南，原想只取道一小段路，往西出境，却被傅琪赚了来。”
“你怎会为他赚到？”席其青不信。
“时也势也，他们围住这片山起，我就没有其他选择了，与其挣扎遁逃，让他们更疑着你，不如跟着过来。”
“之后你要去哪里？”席其青诚恳道，“我送你去。要什么东西，要做什么安排，你尽管说，我帮你。”
“这几年已经麻烦你良多……”
“这些麻烦我还担得起，毕竟我这儿，是亲生父亲。”席其青道，“裳姑姑也不是真的要为难你。”
“我们都还好，”悟宁同意道，“白玉才真的为难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青神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