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绣不禁意外,他肯说话了?语气这么平静,明明刚才还看都不看她一眼,这会儿又好像若无其事,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多心……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二爷的意思不是说,到了晚宴那一天,还需要舞女下场子招呼客人吧?”茗绣自嘲,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居然已经学会自嘲了。
左震蹙起眉,“我是说,那天我一个人来,你如果想见明月,可以跟我一起。”
他什么意思?茗绣怔了怔,有点听不明白。
向英楠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左二爷的意思,就是请你陪他一起出席这场晚宴。哈哈哈,难怪他说得别扭,我都是头一回听见他说这种话……笑死了。”
左震蓦然起身,酒杯撂在桌子上,“以后跑马场的事,你就自己解决!”
他话没说完就掉头走,向英楠呆了半晌,望着他背影,揉了揉眼睛,刚才他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看见……左震回头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暗红?
茗绣忍不住埋怨他:“英少!你就别拿二爷开玩笑了,难道你都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啊?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们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向英楠慢慢回过头,因为强忍着笑意,脸都有点扭曲了,“我不过是帮他把他的意思说出来而已,他就恼羞成怒?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他什么表情,什么脸色?”
英少胡说什么?!茗绣被他笑得尴尬,不知不觉间,她自己的脸也慢慢红了上来。
只不过那种感觉,却并不像是生气,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一圈一圈荡漾开。
虽然不知道左震到底怎么了,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刚才他是在帮她。想来那天,冠盖云集,来的都是上海的政界要员、巨商富贾,如果没有他,凭她一个百乐汇舞女的身份,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会场,更别提看见殷明月。
“原来是这样,那不是很好吗?”
茗绣含着笑意,喝了一口茶。“是啊是啊,我是很开心呀,终于可以见到明月了!”
刘惜梦的心却不在这上面。“茗绣,你说,那几天见到左震的时候,心里是空空的?”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你是不是喜欢向英楠。不要跟我否认,这件事情你很早以前就露出马脚来了。”
茗绣原本还想说不是,可都被说破了,她也就承认了。“惜梦,这件事情就只有二爷和你知道,你会不会帮我保密。”
“保密的事一会儿再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和向英楠在一起,你的感觉是什么?”
“以前是很激动,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英少没有以前那么激动了。没看见也不是很想念,好奇怪呀。我觉得估计是见的次数多了,所以才会那样的,反倒是二爷,他总是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出现。有时见不到会很不安。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惜梦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这个笨蛋!”刘惜梦不知道茗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左震的,但是时间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傻丫头自己都还不知道。
茗绣抬头看了看西边,太阳都已经落山了。她大叫起来:“哎呀,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惜梦,有时间我再来呀!”
看着茗绣远去的背影,刘惜梦只能默默地收拾着茶具。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刘惜梦才刚把烧好的菜端到桌子上,门突然就被人给踹开了,她吃惊地一看,是向英楠。“你又来干什么?”
向英楠吧手中的盒子往床上一扔,十万火急地说:“快快快,快点,只有半个小时了,快去换衣服。”
“你在说什么呀?我要吃饭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吃一点儿。要是不想吃,请你离开。”
“算我求你了惜梦,快点换上试试。”不由分说,向英楠粗鲁地撕开盒子,然后又开始扯愣住的刘惜梦的衣服。
刘惜梦打掉向英楠的手:“你在搞什么呀,动手动脚的。”
“我只是帮你换衣服呀,我太着急了。你站着不动,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等吧。”
向英楠立即退到门外,关上门来回走动着。刚刚要不是求了大哥那么久,他也不会这么晚才来,要是赶不上就惨了。幸亏刘惜梦的动作也不慢,听见开门的声音时,向英楠已经准备好拉着刘惜梦往车里跑的姿势了。
只是,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向英楠愣住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刘惜梦,以前总是穿得很朴素,换了衣服,换了发饰,抹了淡淡的胭脂,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
“怎么了?不是赶时间吗?愣着干什么?”
向英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且确实时间紧,来不及多说什么,牵起刘惜梦的手就往外面走。“我们得快点了,不然赶不上了。”
“你干什么呀?你要带我去哪儿呀!”刘惜梦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向英楠带走,虽然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发现他并不坏。可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她已经经受不起那么多折腾了,现在,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但向英楠不由分说,把刘惜梦塞进来车,然后发动开了起来。一路上刘惜梦生闷气,一句话没说,向英楠也没有时间分心,只是想尽快赶到。
“到了,下车吧。”替刘惜梦打开车门,向英楠看了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太完美了,哈哈!”
是百乐汇。而且不同于往日,这里明显重新布置过了,进去的人也不一样,看穿着和动作举止,就知道都是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刘惜梦狐疑地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迎接法国使团的舞会在这里举行。”
“这是茗绣说的,明月也会来的那个舞会?”刘惜梦更加讶异了,她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不行,我得回去。”
“都来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你没说来的是这种地方。我得回去。”
“可是,我需要一个舞伴呀!”
“那还不容易,你英少要舞伴,用你的话来说,可以从这儿排队排到黄浦江了吧,怎么能轮到我这种人身上了呢?不好意思我真的要走。”刘惜梦说着拔腿就要走。
向英楠怎么可能让刘惜梦回去,他拉着刘惜梦的手臂,道:“可是,在我心目中,能给我当舞伴的人,就只有你一个。”
刘惜梦愣住,向英楠在说什么呀?难道……怎么可能?他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人。再说了。自从梅凤天死后,刘惜梦的心也跟着死了。
不过向英楠看刘惜梦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说:“不管怎么样,请你留下来,我已经和大哥说了,要是我自己进去的话,他会怎么看我?而且今天晚上来了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从我的车上下来,要是我自己进去,大家又会怎么看我呢?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
男人的面子,刘惜梦冷笑:“好吧,今晚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向英楠总算是笑了,他把手弯起来,一连期待地看着刘惜梦。刘惜梦想,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帮人帮到底,挽住了向英楠的手。
殷明月已经很久没有在百乐汇露面了。
这个晚上,当华灯初上,她穿着黑色裸肩的晚礼服,踏上百乐汇铺满红毡的台阶,缓缓绽放她迷魅的微笑,仿佛整个夜上海都为之震动。
明月进来的时候,偌大一个几千平方的大厅,几乎刹那间安静下来,无数宾客齐齐望向门口。茗绣在人群里,屏息地看着她这样优雅地走进大厅,在无数目光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好像本来就习惯了接受这种惊艳的场面。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美丽到这种地步。难怪就连美女如云的百乐汇,自从她一去之后,就再也没人能重现当年殷明月挂牌时的空前盛况;难怪她这种身份,都能够成为向寒山的女人;难怪人人在背后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茗绣脸上涌起一层红晕,连双眼都亮了起来。自从初来上海的第一天,在殷宅见过明月一面,这是第二回看见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是兴奋、是骄傲还是一点点心酸?明月承认不承认都好,不能改变她俩是亲姐妹这个事实,这个美丽得已经成了传奇的女人,身上流着跟她相同的血液。
其实,当初被明月赶出来,茗绣并没有真正怨恨过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百乐汇看惯了世事冷暖之后,茗绣越来越明白明月的心意。明月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一个两手空空无依无靠的女子,要在上海滩这种龙蛇争霸、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去,她当年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其中滋味,那种害怕和绝望,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白。明月对荣家的恨意,这么多年越积越深,已经打成了死结,她不肯承认茗绣,也是在所难免。
不知道明月有没有看见她——茗绣在人群里张望,左震跟英少他们怎么还不来?
忽然听见满堂宾客都哗哗地鼓起掌来,不禁抬头张望——
是向寒山、向英楠和左震,陪同法领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进来了。人群纷纷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都是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震动人心的风采。向寒山的尊贵沉稳,向英楠的英伟倜傥,左震的俊挺冷静,简直可以用“交相辉映”四个字来形容。
刘惜梦躲在角落里,金铭的时候已经够让她觉得丢人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这种时候,当然是找到机会就赶紧躲了。
反倒是茗绣,这一刻场面远比她想象的盛大,她根本挤不过去,只能隔着满堂衣冠楚楚的宾客,远远看着他们。英少今天穿了绣金的礼服,越发的光芒四射,熠熠生辉。左震倒还是照旧,隔着人潮,他一眼就看见踮着脚尖往这边张望的茗绣,向她微微一笑。
他身边那一袭灰色长衫、修长磊落的,就是英少的大哥向寒山吧。
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向先生,曾经无数次听过他的名字,今天见到了,才知道什么才叫气度雍容。他略有点黝黑,轮廓跟英少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跟沈银容一样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亨,但是向寒山主子的气势十分内敛,茗绣忽然明白,为什么向寒山被称为“向先生”,沈银容却是“沈老板”。
若是论外表,向先生不如英少抢眼,可是就算明艳照人的殷明月站在他身边,都不能把他的光芒压下去。难怪连左震,都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哥。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左震和英少都忙着应酬宾客,被无数人的寒暄包围;茗绣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于是远远地走开了。正巧被刘惜梦看见,她偷偷跟在茗绣身后。
茗绣悄悄离开大堂,穿过侧门的丝绒帷幕,外面是一间露天的花厅,那边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法式长沙发,一群女眷正珠光宝气地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比较谁的裘皮成色好,谁的戒指镶工最精细。
“汪太太,你这只戒指,是不是霞飞路上那家宝麟堂买的?”一个细瘦的女人捉着另一个的手不放,“我上个月好像在那边看到过,好贵哦。”
那位汪太太矜持地笑着,“可不是,买了回来,戴两天又没那么喜欢了。这种东西,也就图个一时新鲜。”看样子也的确是,她两只手上至少戴了五六个戒指。
原来说话的那个女人羡慕地赞叹:“汪老板真是大方……汪太太,你好福气啊。”
旁边一个插嘴:“你们有没有看见今天晚上,殷明月戴的那条钻石项链?我认得出来,是上次英伦拍卖行拍出去的极品,价钱抵得上法租界一栋花园洋房了。”
“啊?!”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叹声,“真的吗,这世道真是……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吃香。”
“她凭什么戴这么贵的东西,还不都是靠男人买的。”
“就是,这种女人,这种出身,哪还有什么廉耻,跟着那么有钱的靠山,不过就为了揩人家的油水。”
“有时候越是这种女人越懂得怎么刮男人的钱,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要豁出脸去,下了床就伸手收钱。你看看,穿的戴的,倒比人家那些正牌的太太还光鲜排场。”
正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汪太太站起来下了结论:“再怎么说,卖过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你们听过吧,当初这位殷明月在大金豪出道的时候,在台上还跳过脱衣舞来的。漂亮?妖媚?那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家养在外边,谁听说有人敢娶她回家了?就跟这戒指一样,贪新鲜而已,过两年玩厌了,还不是扔过一边。”
茗绣听得呆住了。
夜风那么冷,吹在身上,浑身都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不出的心寒。但是一阵一阵的热血却只顾着往脸上涌,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杯子。
今天听见太多的是非,左震的,明月的,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真不敢相信人的舌头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的认识殷明月?有谁明白她跟向先生之间是不是真心?又有谁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一路上有多少伤痕血泪?如果有选择,谁都希望活得高贵。
她们说的虽然是明月,又不是她荣茗绣,可是,那种被欺负的感觉,比听见别人说她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今天这种地方,或许她应该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就算听见什么也最好装作没听到。可是茗绣一时之间,意气上涌,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径直朝那位汪太太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你说话好像有点不公道。谁都知道今天晚上,殷明月是向先生的女伴,连向先生都正式带她一起参加舞会,可见还是尊重她的。至于这位殷明月什么时候出嫁,应该都算是她的私事吧,你不觉得自己太过操心了?”
“你——你是谁?”汪太太没想到还有人出来当面回击她,恼火地回过头来,却迎面看见一个陌生女子,身上那袭衣裳料子倒是极好的,柔滑软沉,碧如幽水,衬着精致的湘绣,星光下只觉得她明艳温婉,神色间却又带着丝说不出的清冷。
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本来的气势汹汹顿时好像矮了几分。
茗绣淡淡道:“我谁也不是,比不得汪太太有身份有地位,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在人家背后泼脏水——其实说穿了,只因为一条你戴不起的项链而已。”
“你胡说什么!”汪太太沉不住气了,“你说我眼红殷明月?凭她也配?!”
“就是,汪太太行得正坐得直,出身名门高贵大方,殷明月算什么,给人家当小的都还进不了人家的大门,到底谁眼红谁啊。”旁边那群女人也回过神来,纷纷帮腔。
茗绣笑了,“问题是,你们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哪一位?在我看来,全上海有多少人想给这个‘人家’提鞋子都还不配呢。”
“你这么替殷明月打抱不平,应该不会是跟她一路货****?”
“你说对了,我不过就是百乐汇的舞女。我们这样的货色,出身也不够高贵,态度又不够端庄,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跟我们手上戴的那个,只怕都是同一个男人买回来的。明着送给你,暗着送给我,我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这样。”
茗绣说完了就回头,背后爆发出一阵气急败坏的吵嚷。
茗绣微笑,真想不到,这些整日里高贵端庄的所谓名流夫人,骂起人来也一样这么难听。
从花厅回大堂,要穿过一扇拱门,茗绣刚刚掀开那厚重的丝绒帘子,就赫然呆住了。
明月就在她面前,拿着杯酒,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听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