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真是对不起,想不到在我的地盘上竟然发生了那种事情。”
刘惜梦淡淡地说:“你已经道了不下十次歉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估计你堂堂英少,还没跟谁说过对不起吧。”
“这个你说对了,没想到你还这么不买账。”
“难不成我要觉得受宠若惊吗?”刘惜梦翻了个白眼。
向英楠笑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你态度稍微好一点。我都说了,想巴结我的女人……”
“可以从这里排队排到黄浦江去了。我最后说一遍,想听奉承的话,你可以去找那些排队的人,大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好吧,我一会再也不说了。跟你说一件事儿,茗绣从那件事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震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茗绣告诉我的呀!”
刘惜梦叹了口气,估计是自己那天逼得有点急了,左震躲了。
“你在想什么?”
“没有,只是在想你们百乐汇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刘惜梦随便找了个话搪塞过去。
可向英楠却来了兴致,“要这么说的话,前几天倒还真是有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呢。”他正要说,没想到有人在敲门,然后推门走了进来——是茗绣。
发现向英楠,茗绣愣住了,“英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
刘惜梦知道茗绣的心思,怕英楠说了什么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赶紧说:“他是路过这里,发现孩子们放学了,就顺道看看我。对了,你不是还要去处理什么事情吗?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我……”
“走吧!”
看刘惜梦那个样子,向英楠也只有走了。
“来茗绣,你来得正好,和我说说,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只是好多天没有看见左震,也么有看见英少了。前天才能见到一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呢?”
“嗯?怎么回事?”
“让我坐下来慢慢说。”
刘惜梦起身道:“那我去给你倒茶。”
茗绣在百乐汇已经越来越熟悉了,和大家也都认识了,有空的时候,就会跑到后台去帮帮忙。那天她正在后台,“茗绣,茗绣!”
正在靠着吧台发呆,忽然有人在背后推推她,回头一看是丽丽。
“你又走神,财神爷上门都不知道。”丽丽朝门口指了指,“看!沈银容也来了。”
“沈银容?”茗绣知道这名字,现在不是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荣茗绣了,在百乐汇久了,什么人物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一些,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也多半都听说过。这位沈银容沈老板,是地产大亨,黑白两道也都颇有些势力,跟市政厅、警察署、各大领事馆都有交情,就连英少和向先生,只怕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只是他很少到百乐汇来,听说这位沈老板常常去大金豪捧白珍珠白小姐的场,出手也很阔绰,什么翡翠的镯子貂皮的大衣,随手就送了出去。今天他不去大金豪,跑来百乐汇做什么?
茗绣顺着丽丽的眼光瞧过去,在大厅一进门的台阶上,果然站着几个人,门口迎宾的侍应正在鞠躬如也地招呼他们。旁边的几个倒还没什么,只中间那一个,穿件松香色长衫,两鬓斑白,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看得出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往人群里一站,别人仿佛都好像他的随从一般。
正在端量着,沈银容忽然转过头来,视线正好落在茗绣身上,两个人的眼睛碰个正着。
茗绣心头一跳,这位沈老板长了一双鹰眼,看人的时候,仿佛特别凌厉,叫人无端端就觉得不安。
沈银容叫过领班,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领班点头答应着,朝茗绣这边一溜小跑地过来。
“茗绣,快点过去招呼沈老板。丽丽你也别站着,叫几个人来帮忙,拿两瓶最好的红酒过来,茶水就要菊花龙井。”
茗绣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去?”
这位沈老板,一看就是极其难伺候的客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乱子可就惹大了。只听他要的东西就知道,红酒和菊花龙井!哪有人这么喝东西的。
丽丽已经一把拖起她,“还呆着做什么,机会来了,要好好抓紧。”
茗绣被她一直拖到沈银容那边,他们已经在大厅里最好的一张台子落座,沈银容拿出烟斗,旁边有人替他点上。
“你,过来这边坐。”沈银容示意茗绣坐在他身边,丽丽也挨着茗绣坐下。
“是新来的吧,刚才一进门,我还以为是殷明月。”沈银容打量着茗绣,“我是有几年没进百乐汇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当年的殷明月又回来了。”
茗绣只是笑了笑,“沈老板真是夸奖了,我怎么能跟殷小姐比,我刚入行没几天,连舞都还不大会跳,什么规矩都不懂,您只要别笑话就成了。”
“是有那么三分像,尤其是眼睛和下巴。”沈银容吸口烟斗,“不过可惜,她早就不大出来见客了,如今再想找那样的倾城名花,也不容易——当初人人都说,九重天的赌、百乐汇的舞,可是没了殷明月,百乐汇的舞已经越来越没看头了。”
“要是跟大金豪的白小姐比,我这里的小场面,当然不入您沈老板的眼。”笑吟吟的一句话插了进来,茗绣一回头,是英少!连他都被惊动了,可见沈银容的确是来头不小。
沈银容朝向英楠欠了欠身,“英少别误会,我不过是想起前几年百乐汇的盛况,一时感触而已。”
“现如今生意不好做,世道又不景气,谁还肯那么花钱捧场。”向英楠在对面坐下,茗绣帮他斟上一杯酒。
“英少说得没错,花无百日红,谁都知道大金豪是靠白珍珠的南洋舞出名,九重天有玛丽安踩着圆桌穿着西装跳艳舞,可是再看看百乐汇,也就只剩下一群披着羽毛跳大腿舞的,难怪声势不如以前。”沈银容远远看舞台一眼,“别怪我多管闲事,我还真有点替你担心呢,英少。听说过两天,法国领事斐迪南公爵还要在百乐汇举行一场舞会,招待本国的使团……到时候你总不能再把殷明月请回来充场面吧?只怕向先生不肯答应。”
向英楠蹙起眉头,“今天沈老板特地来一趟,不是为了跟我议论殷明月的吧。”
“当然不是,百乐汇打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我不过是替两天以后的那场舞会担心。”沈银容打个哈哈,“要是我没猜错,英少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得到法租界的支持,拿到建跑马场的独家经营权吧。”
向英楠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大家都明白,我也不必跟英少兜圈子,大金豪的黄老板也有意办这场舞会,我也不过是提醒英少一声,最后的赢家未必是百乐汇。”
“那么大家且试试看。”向英楠举起手里的酒杯,“请。”
桌上的气氛一时僵住,丽丽不知所措,轻轻拉一下茗绣的衣襟,“好像……英少脸色不对啊。”
茗绣看着向英楠,他一向嘻嘻哈哈惯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绷的脸色。
“沈老板说得不错,不到最后,怎么知道谁输谁赢。”
正在僵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旁边,风淡云轻地应了一句。
是谁?沈银容、向英楠和茗绣几乎同时抬起眼来,茗绣心里一跳,蓦然一惊又一喜,是左震!
这么多天没见,他怎么——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
“左二爷。”沈银容一怔,站起身来,“想不到这么凑巧,二爷也来跳舞?”
左震拍拍向英楠的肩,“开这么好的红酒都不叫我一声,你算什么兄弟。”
旁边的侍应早已经递上新的水晶杯,替他斟上酒,左震在向英楠身边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才向沈银容道:“跳舞我不行,不过说到输赢,不知道沈老板有没有兴趣赌一把?”
“赌一把?”沈银容顿了顿,似有那么片刻的犹疑,但还是道:“难得二爷有兴致……我沈银容当然奉陪,赌注就随二爷下。”
“拿骰子来。”左震跟身边的侍应交待一句,回头朝沈银容淡淡一笑,“我们这场赌,三百两百,三万两万的争来争去,都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赌那片跑马场的地皮。”
沈银容呆住了。这算什么赌注?
“那片……地皮?二爷是不是跟我开玩笑,眼下这块地皮还是别人的产业,既不是我沈银容的,也不是你左二爷的,这赌注下得未免太荒唐了。”
侍应已经照吩咐送上骰子和摇盅,左震接过来,在手里慢慢晃着,“这块地皮,眼红的人虽然多,可是有资格出来争的人没几个。今天咱们就只赌一副大小,输的人,放弃跑马场的经营权和地皮,沈老板觉得怎么样?”
“连左二爷也对跑马场有兴趣?!二爷要跟英少争同一块地皮?”沈银容蓦然起身。
左震放下骰盅,“怎么,不可以吗?”
沈银容气结,没错,这赌注听上去再公平不过,但他心里清楚,左震这分明是空手套白狼。他什么时候想要跑马场的地皮了?谁都知道他跟向英楠是兄弟,他怎么会跟向英楠争一个跑马场?!
这场赌局,输了对左震来说根本无所谓,但若是他沈银容输了,就要从此履行诺言退出这场竞争,平白便宜了向英楠!
虽然明知是上当,反悔已经来不及,刚才自己当着这么多人亲口答应赌这一局,现在才改口,岂不成了笑话?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他沈银容还怎么见人!
向英楠已经在看着他微笑了,神色间颇有点讥讽,再看左震,神情平静,气定神闲。
“既然二爷都插了手,我看这一局,赢面也不大。不用赌了,我认输。”沈银容到底是沈银容,片刻间就做了决定,他明白,今天这趟百乐汇是来错了。
向英楠往椅子上一靠,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沈老板愿赌服输,那么后天那场迎接法国使团的舞会,到底是百乐汇还是大金豪来接手,到底是谁争到了经营权,也都不关沈老板的事了,是吗?”
沈银容脸上掠过一丝暗红,额上跳起一条青筋,咬着牙道:“没错。英少,今晚我还有事,不能在这里看百乐汇的大腿舞了,告辞。”
向英楠扬声道:“慢走,不送——”
看着沈银容带着随从走出百乐汇的大门,茗绣轻轻松了一口气。刚才还以为英少会跟沈老板当场冲突起来,翻了脸大家都不好看,想不到左震一来,半开玩笑就把这瘟神送走了。
“你激他有什么好处?沈银容出了名的爱面子,惹恼了他狗急跳墙,还是你自己吃亏。”左震数落向英楠,“为了一个跑马场,你到底还要得罪多少人?”
向英楠拿起酒杯灌一大口,扯开领口的领带结,“管不了那么多了,刚才你不在,没看见沈银容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我已经忍他很久了。依我看,要不是沈银容撑腰,那个姓邢的怎么会这么不识抬举?我三番四次跟他商量,价钱一让再让,他就是总有理由推三阻四。照这样下去,我看跑马场到明年也开不了工。”
左震微微皱眉,“英楠,你的胃口也太大了一点,跑马场规划牵涉的方面太多,资金投入又十分巨大,找几个有实力的买家合股才稳当。你现在争这个独家经营权,万一有闪失,风险可不小。”
“要是你知道跑马场到底有多赚钱,就会明白冒点险也是值得的。”向英楠叹口气,“再说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停不了手了,打点领事馆市政厅、地皮也买了七八成,砸下去的钱拿去填海都够了,你叫我放弃?怎么放弃?我只知道越迟开工,损失越大。”
“这么一块肥肉,多少人盯得眼红,绝对不止一个沈银容。沈银容只是狂了一点,敢出来跟你叫板,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向英楠又何尝不知道,“你说话的语气,跟大哥越来越像了。我跟他谈过,他也不赞成我投资跑马场,说一来压住的资金太大,不好收手;二来这工程也是几股势力争夺的焦点,他担心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左震淡淡笑了,“但你决定的事情,只怕就连大哥也劝不动你吧。”
“没错,看样子还是你明白我多一点。”向英楠收起满不在乎的微笑,神色逐渐凝肃下来,是茗绣从来没有见过的郑重,“震,我根本没打算收手,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一局豪赌,赌赢了,我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赢家。”
旁边的茗绣怔怔地看着英少的脸。他是这么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上海的天下都在他的掌心里,可是为什么,她心里隐隐约约充满了不安?
左震不再说什么,只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酒,杯子很快就空了。
茗绣拿起红酒,继续把他手里的杯子斟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左震却连头都没抬过。到底有什么不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她之间,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轻松。
左震本来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可是说起来就是奇怪,她无端端地觉得他比别人亲切。她跟英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的心事,左震却什么都知道,更别提他三番五次伸过援手,帮她解围。茗绣真的想不出来,为什么他会突然变得这么疏远。
她做错了什么?
左震仿佛也有点走神。刚才英少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见,英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对面那位,左二爷!”
“什么?”左震一抬头,却正迎上茗绣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他居然避开了。
“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百乐汇有狼么,会吃了你不成?今天要不是我派了人去请你过来,你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兄弟。”向英楠抱怨。
茗绣忍不住低了头偷偷一笑,英少骂得好。
左震却没一丝笑意,“你说得那么哀怨,口气好像我的第十三房姨太太。”
十三房姨太太?茗绣吓了一跳,左震怎么娶了那么多老婆?而且他还在外面找女人,这,这也太……
向英楠受不了他了,“左二爷,我没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吧,开了最好的红酒,特地派人请你过来,喂,我是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我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听正经事。”
向英楠气结,“你听不听我也非说不可——我是说,沈银容不是那么好惹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就这么放弃吧。最近外头局势乱,行事要小心。”
左震一哂,“我几时不小心?倒是你,四处拈花惹草,三更半夜还在大街上招摇,你在明、人在暗,自己当心吧。”
“你……你叫人跟着我?”向英楠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
茗绣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帮左震说话:“二爷只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刚才你不是也说,现在外面很乱?”
向英楠悻悻然地坐回去,左震肯定知道自己总去找刘惜梦的事情了,真是不爽。“我哪有到处拈花惹草?这几个月为了跑马场的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找女人?不过去了明月那边两趟——还是跟大哥一起去的。”说着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明月说,后天迎接法国使团那场舞会,大哥会带她一起来参加。”
什么?!明月要来百乐汇?
茗绣霍然抬起头。
她的神色变得太突然,左震和向英楠同时看过来,正看见她一脸忐忑激动、惴惴不安。
向英楠叹口气:“茗绣,不是我不帮你,明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茗绣尴尬地低下头,“我明白,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忽然听见她的名字,所以……”
左震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在百乐汇,明月早就知道了;她若不想见你就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