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红门前插了一只灯笼。
莹莹光亮照亮了脚下那方青石板。
刘惜梦在石板上跺脚抖落满身被风刮裹的落叶,一边想着振儿果然来了吗?“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走过小小的院落,看着映在窗上的剪影,她蓦然愣住了。
俊秀又美丽的剪影孤零零地守着一盏明灯。
那个身影只用看的,刘惜梦也知道是凤天。
忽然觉得……歉疚的心情又涌了上来,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偌大的食提盒旁,是凤天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
“嗯?你回来啦。”
听到身后的响动,马上回头,扬起嘴角温柔地微笑。好像刚才她所看到寂寞无表情的他,才是幻影。
“我以为是振儿呢。”刘惜梦也只好笑着说谎。
“嗯,今晚他当班,所以过不来呢。”凤天带着苏州人说话特有的绵软口音,“反正我也没事,就替他来送饭呢。”一边忙着打开盒盖,拿出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可惜有点凉了……不然我帮你热一热好了。”
“不用了……”刘惜梦按住凤天的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这样的话,“就这样吃就行了。”在舌尖滚动一圈的声音,变成了这样的语言。
“那我热一些酒过来吧。”
凤天没有怀疑地美丽地笑着,转身去拿酒壶。
红色的蜡烛摇曳,照亮食盒里的菜肴。刘惜梦忽然发觉,其实她是一个大呆瓜。她总是嫌弃弘远迟钝,弘远笨。但事实是她自己才是最笨的那个笨蛋。竟然没有想到为什么北平王府的厨子总是在做江南菜……
是啊。这些菜,这些菜……其实一直都是凤天在做吧。
虽然不知道振儿为什么肯帮他圆谎,但是,喉头猛地蹿上一股热流,刘惜梦夺过凤天手里的酒仰头灌下去。
“等一下,还没有热好!”
“没关系,我太渴了。”刘惜梦笑着说,眼中涌起一点湿气,“被呛到了。”自己这样解释,不这样无法掩饰。
“那多吃些吧。”凤天把刘惜梦喜欢的菜放在她面前。
“嗯,我很饿呢。”装出惊喜的样子,夹菜大口大口塞入嘴里,就算会被撑死,也要全部吃光,“哪,一起吃,一起哦!”刘惜梦把另一双筷子塞入凤天手里。
凤天微微一笑,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发出一阵咕噜声响。随后只好尴尬地低头,自己也忍不住闷笑地夹起菜来。
“你饿了就先吃好了,没必要等我嘛。”刘惜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说。
凤天拨弄着碗里的饭,点了点头,说:“是呢。”
不会说出“我想等你一起吃”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想给别人任何压力与束缚吧。可是凤天,你不知道吗?你的这种体贴本身,已经是太过令人无法拒绝的束缚了……
夜晚,因为吃了双份的晚餐,而在枕上辗转翻滚的刘惜梦,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地这样想着。
徐振问刘惜梦为什么最近不常搭理梅先生。
刘惜梦淡淡看他,我说:“你义父近来很忙,无暇访客交友。”
徐振瞪大纯洁的双眼说:“义父很忙,与你有何相干?”
刘惜梦气结:“那我是谁?”
“你是福来啊。”他回答得大大方方。
“来来来。”刘惜梦一脸慈爱地向他招手。他全无防备地纯蠢走过,被刘惜梦一把扭住耳朵,“平常没有调教好你的礼仪是我的错。”她瞪眼教训说,“再怎样我也是你的长辈。”
徐振委屈,强辩道:“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嗯。以前我年少无知,现在你年少无知。彼此年少无知时的事就不必提了。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满口福来福来地叫我。”
徐振别扭,说:“义父也这么说,但我改不过口。”
刘惜梦假装听不见,心里却小有感动。原来弘远还是知道维护我的脸面的。
“他说我和他叫得一样,无形中让他矮了一辈。所以让我管你叫刘福来。”
“……”收回前言!刘惜梦转身疾走,徐氏父子一般无肺无心,真真讨厌。
徐振在后面追过来,“等一下啦,福来,福来!你要是不想理梅先生,就和我去玩吧。”
“你当我和你一样是十六七岁青春年少啊。”刘惜梦伸手捅捅他,“你家福来我是很忙的。”
“你胡说。”徐振居然理直气壮,“近来你可清闲得很呢。高炽帮我查过了,在宫里也没人敢排你的轮班吧。根本就是闲来无事在宫里晃来晃去吧。”
“你叫二皇子什么?”刘惜梦奇怪道。
徐振闪过一抹狼狈,扬嘴说:“是他让我这么叫的。”
“振儿。”刘惜梦搂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路向前,“我知道你自幼都在郡主身边长大,和二皇子有如手足。不过你得明白,他们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你看你义父和我还有当今万岁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身份有别,许多事当时不变,后来也会变的。”
“二皇子不是那种人。”他不以为然。
刘惜梦叹了口气,朱棣小时候也还青涩可爱呢。当了皇上,人总要变的。看了眼愣愣的徐振,她伸手揉揉他脑袋,说:“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既然人早晚都被迫要明白,那早明白委实不如晚明白。
两小无猜最好,拖过一天算一天。
不过徐振这样一说,刘惜梦就不能继续无视凤天了。其实自那天过后,一直也没有再见到凤天。
他不主动来找刘惜梦,刘惜梦也乐得避着他。
想想也真是复杂,她和凤天何时起,竟也变成与弘远那般诡异了呢?
刘惜梦对自己说今生惹上一个徐弘远已经造化弄人,不想再和别的什么人牵扯不清。只是凤天有点不一样,这个朋友是我自己承诺下的。而且,很想很想,做点什么,为凤天做点什么,而不单单只是让凤天付出,自己一味地索取,这样会让她觉得很内疚,内疚到不行。甚至,刘惜梦想,或许,她应该把真相告诉凤天,即使徐弘远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凤天知道,那就好了。
刘惜梦叹了口气,和振儿告别后,就去了梅家在京内开的字号。凤天近来闲着无事,在那里帮忙当掌柜。
她一进去便笑,说:“这真是天下第一美形掌柜的了。如何,可是游客如梭?”
凤天抬头一笑,“就只有你这么说。”
刘惜梦最喜欢梅凤天这一点,不管我和他相隔多久未见面,再相逢时,他总是一脸恍若无事的表情,不管上一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他都浑若无事当作一切未曾发生。
旁边的伙计插嘴道:“哪的话。说您英俊潇洒那可是京内商圈有名了啊。每天多少人带着闺女在咱们这里出出入入,为的不就是能入了您的眼嘛。”
“哈哈。”刘惜梦拍掌而笑,“梅凤天你还想骗谁?人帅就是藏不住的嘛。”
他笑了笑,放下毛笔,走出柜台,“你心情很好吗?”
“当然啦。”刘惜梦漫不经心地答,“自己的朋友是万人迷,我也觉得与有荣焉呢。”
“可惜我大概会走独身路线吧。”
刘惜梦睁大眼睛,“那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凤天不搭理她,只说:“难得有空,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今日天色不好。不如改日吧……”不知为何,刘惜梦兴致疏懒,总是提不起神,勉强来见凤天,终究还是懒得动弹。
“那好。我请你吃饭好了。”
“正是要来敲诈你。”刘惜梦弯眉笑眼,做出高兴的笑脸,“呐,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去枫园吧。”那里冬叶红艳,石木扶疏,是难得冬日可以逛一逛的去处。
“好啊。”凤天并不坚持,只是有点落寞地看向窗外,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个好天气呢……”
上次吃饭的事让凤天等了太久,一想到这里刘惜梦就不舒服,我低头笑笑,“很快很快啦。”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也把视线投往另一边。
凤天细长的手指搭在桌子上,尾指戴了枚银环,骨节分明掌指修长。轻叩桌沿的时候,银环所镶的一条细细的链子,垂覆着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好听的声色……却又无端有点寂寞。
刘惜梦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快点快一点,好好陪凤天去玩一玩,转一转。她固执地觉得,只要她和凤天能重新回到在苏州那时的相处模式,我们就能没有隔阂,像以前一样,平衡的模式。
可是刘惜梦一点也没有思考过,是否她眼中的平衡,来自其他人自伤一般的隐忍。
“吶,凤天,如果我有一个惊人的秘密要告诉你,你会觉得奇怪吗?”
“惊人的秘密?”凤天浅笑。“福来,我觉得,你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惊人的,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凤天都不会觉得奇怪。”
“是吗?”刘惜梦并不是疑问的语气,她觉得开心,可是又觉得难过,为什么在这里会遇到梅凤天呢?要是没有遇到就好了,那她会努力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赶往下一个世界。可是现在,她有多么留恋这里,多么留恋身边的人啊!
“那么,你想和凤天说什么‘惊人’的秘密呢?”
刘惜梦深呼了一口气,“我是女人。”等待的过程是极其漫长的,她低着头,屏住呼吸,不敢看梅凤天,她在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梅凤天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会愤怒,还是觉得难过,是吃惊,还是无奈。
然而,刘惜梦等来的,确实淡淡的三个字,“我知道”。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好像在回答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般。
刘惜梦瞪着眼睛妄想凤天,难以置信,对她而言,这也是梅凤天惊人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梅凤天盯着刘惜梦看,“只是不敢确定,那天在船上你落水,我救了你,所以才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为什么你不问我?”
“因为福来并没有提起,我为什么要问呢?福来不说的事情,一定是你不想告诉别人的。”
刘惜梦哑然,为什么梅凤天总是这样呢?他的善解人意,让她觉得难过,一开始自己扮成女人,和凤天认识,然后是因为修葺寺院,再次相逢,自己的身份是个太监,凤天什么都没有说,包括后来从苏州回京所发生的一切,凤天也只是只字未提,他似乎很怕刘惜梦自责,所以把所有的疑问都藏在自己的肚子里。
这样的梅凤天,让刘惜梦恨自己,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是不停地流泪。
“为什么要哭呢?我觉得很开心呢!”梅凤天又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笑容。“根据我的猜测,应该没有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吧,不然皇上肯定饶不了你,就连徐大人也不知道吧。你竟然肯第一个告诉我,我觉得自己很荣幸。”
“你才不是第一个呢!已经有人知道了。”
凤天故作吃惊,道:“是谁?”
“是救了我们的大娘,我昏迷的时候她照顾我,所以她知道。”刘惜梦一边流泪一边笑。
“那样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所以没关系,我还是很开心。”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如果福来愿意说的话,凤天愿意听。”
或许是自己憋了太久,或许是再也不想欺骗凤天了,刘惜梦决定和盘托出。“其实,我真正的名字是刘惜梦,我生活在几千年后的世界。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话,所以,不要认为……”
“嘘——”凤天的手指头摁在自己的嘴唇上,“不要说,我明白的,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觉得你是在开玩笑,我也是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听你说话,所以,不要认为我有以为你在撒谎。好了,继续吧!”
“谢谢你。”除了这三个字,刘惜梦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原来我有一个恋人,我们很相爱很相爱,他叫王礼,本来我们都要结婚了,哦,就是成亲,结婚是我们那的说法。可是,他却出了意外,我照顾了他很久,可是他还是死了。没有了他,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每天都过得很痛苦。有一天晚上,王礼出现在我的睡梦当中,他说有办法让他活过来,那就是去不同的地方搜集相爱的人的真心,要六颗真心,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于是,我开始了在不同的世界穿梭。第一次去的也是个宫廷,在那里,我做了坏事,我让太子妃流产了,可是她不知道,却还感激我,死的时候,让她的哥哥把她的真心带给我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呢?坏到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然后,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本来那个叫福来的已经十几年前死了,是冻死在去旧京的路上的,可是,因为我代替了他,一直活到现在。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搜集不到第二颗真心,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好累,累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梅凤天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你还是觉得我是在讲故事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觉得,福来真得很辛苦,我很心疼。”
“你不觉得我很坏吗?”
“通常说自己坏的人,其实心地都很善良。”
“凤天,你……”
梅凤天抱着刘惜梦,摸着她的头,“好了,不要哭了,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爱的人会回到你身边的。”
“可是,我爱的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梅凤天惊呆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虽然一直在克制,可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包容我,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
“嘘,不要说了,我明白的。”
“可是……”
“不要可是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枫园。”
“嗯。”
回到宫中,刘惜梦的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是,她只是把想说的说了出来。她一直在等去枫园的日子,然而,第二日阴天,第三日小雪,第四日……天气终于看起来还算不错,刘惜梦一早进宫时就先去徐振那边让他帮忙给凤天传个话。这年代没手机,没电话,彼此联络只能靠腿。
进了宫,先去给朱棣请安。
朱棣要是忙呢,刘惜梦就晃一圈再出来。今日撞得不巧,朱棣这个没有专利意识的,正在与个外国番使探讨火药造船等这年代的新兴科技。
见到刘惜梦,忙把我她过去,说:“福来你也来谈谈……”接着铺开图纸,“这是苏门答刺献来的造船图。其中颇有值得借鉴之处。”
我刘惜梦只好小步蹀躞,勉勉强强蹭过去站了个镶边。
朱棣和使者以船只爱好者的身份,热烈交流着造船专业术语。末了又问我:“福来你的鬼点子多,你觉得这样如何?”
刘惜梦心言,我还鬼点子多,我鬼点子多早就想着怎么脱身离开这个皇宫了。当下只得抓耳挠腮,胡乱说个几句。
“对了,上次说到船队里那个梅凤天,对这方面很是精通?”朱棣忽然抛此一问。
刘惜梦一时愣住,模模糊糊下意识就答:“哪里呀,怎么比得过皇上您呢。”
要是说梅凤天精通此道,还不得当场把凤天收编入造船司。我家凤天乃闲云野鹤之高人,有出山云岫之仙姿。既不适合也不应该浸淫官场。
不过说起凤天,今日是他们难得的约会之日……刘惜梦转头伸长脖子看了眼殿室之外。
再转头,朱棣难得口沫横飞,似乎心情甚好。
刘惜梦悄悄地挪了挪脚,又轻轻地咳了咳,想着到底要怎样抽身而退。可是朱棣忽然又叫住了她,即使是无知无识的她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即使是明显敷衍的胡言乱语……但是他不在意。然后,身为九五之尊的他都不在意的话,刘惜梦也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立场停止说话。
言谈间,番国的使者偶尔会皱眉,言谈间,刘惜梦觉得朱棣眉目隐约闪烁。言谈间,她依稀觉得他总是在看自己,笑吟吟的,然而又是自控力、掌控力都极强的……不会流露任何痕迹。
后来下雪了。
殿外的雪花由小至中,再变成手掌心大。地居南国的番使说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景,朱棣便兴致大发的模样,要人搬来烤肉的炉火。刘惜梦自然也被留下,三人似乎无分上下赏雪吃饭,毕竟心情忐忑,她渐渐感觉焦虑难安。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凤天面前失约了。
我已经不想再让凤天徒劳地等我。
那天窗上映出的寂寞背影以及随后为了安抚刘惜梦而展现的美丽笑容,有如针刺,扎痛她的神经。
可是刘惜梦找不到离开此地的借口,她无法违背九五之尊的皇命。雪花一片片乱舞,天色一寸寸变黑,而她渐渐心凉。对不起,看来,我又再次失约了呢。
走出皇宫,应该要回家去。
但是双脚像有了自我意识,被在心底依然翻滚不止的情绪带往城西的枫园。脚步走得飞快,听得到自己在风里变大声的喘息。
猎猎的朔风迎来扑来,夹带着已经再度由大转小的雪粉。偶尔零星地落入眼底,一阵冰凉,然后淌下泪滴。
刘惜梦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急急赶赴已然失约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