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远看着刘惜梦我,叹了口气——他叹气的习惯大概是永远都改不了的,“对了,皇上那我还有点事情得单独去和他说,振儿那我稍后就去。”
“我知道,是建文帝的事情吧,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毫无结果。”大殿之上,弘远当然不可能把这事告诉朱棣。当然,即使是刘惜梦在旁边也不行,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把她排除出去了。
弘远皱皱眉,不置可否,“那我先走了。”
走就走吧,刘惜梦笑了笑,率先转身。等忙完手头的事情,她也该去看看大壮了,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她要伺候朱棣,大壮要陪着朱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变得没有时间去见珍爱的人了呢?
“大壮!”
“福来,你来了!”毫无例外,大壮又给了刘惜梦一个大大的拥抱。
“福来想你啦!”刘惜梦抱着结实的福来,感觉真是好呀。“对了,你爹来了没有?”
“义父在东厂见到了。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想必这会儿还在忙。倒是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看我……”
“你倒知道我疼你。”
“所以啦,特意请了一位贵客。”
“二皇子吗?刚才在门口瞧见了。不是我说你,振儿,和二皇子他们不要走得太近,很容易一不小心就……”
“哎呀,不是啦。”大壮一边打断刘惜梦,一边握住她手腕直接把她往屋里拽。
还说不像呢,就这没有耐性又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地方就像透了弘远,早知道当初让他随我姓多好,如今再改也晚了。刘惜梦一边想一边走着。
“什么人啊。”刘惜梦嘀嘀咕咕用力抽袖子,抽了几次都挣不脱。看来大壮武艺确实不赖,至少抓我不成问题。
“傥来。”
屋口站着一人,笑盈盈转头看向我。两个字一叫出口,刘惜梦就如被雷击,当场愣在原地。
不管愿不愿意,人一生总有不止一个的名字。小时候被父母叫做“宝宝”,恋爱了就变成恋人的“阿娜达”,结婚了是“老婆子”,再往后是“孩他娘”。偶尔遇到个把情况特殊的……比如我,刘惜梦,高福来,刘福来……
还有、还有,望眼普天下,就只有他会这样叫自己,好像某种独一无二契约般的名字——傥来。
屋内的灯,罩着缦黄青纱,透出莹莹光耀。这个人踩着门槛,一袭宽大青衫,长发披散未扎未束,一缕额发绵绵卷卷斜掠过特别饱满的额角,唇瓣总是向左轻扬犹若淡色春山。
除梅凤天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刘惜梦的手脚忽然无处可摆,她的舌头在口中蓦然打结。曾经你答应过一个人会一直陪他却又中途把他丢下而后再次相逢他依然毫无怨尤对你美丽微笑……只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你才能了解我此刻羞愧的情怀。
“福来,梅先生身体不好,别在外面站着吹风,先进去再谈吧。”大壮在身后提醒。
刘惜梦讷讷称是,几乎同手同脚进了房间,与凤天对坐,手里转着杯子连连喝水掩饰紧张,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半晌才想起来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梅先生随之前的船队先行抵京,皇上有召见他,问了些你们海上的事情。”徐振成熟地应答,“我自然也急着找先生问话。打听你和义父的消息。”
刘惜梦皱眉,“那……你为什么叫凤天先生?”
“先生实在博学多才。”徐振神色向往,“连二皇子也很敬佩先生呢。我们俩已经决定要拜先生为师。”
“原来如此……”刘惜梦口中喏喏,心里却总怀着疙瘩,不太敢抬眼去看凤天,“那个……一直没有回江南去啊。”这样的话才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好像是在赶凤天走一样。
凤天却大大方方地说:“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哦,这样。”刘惜梦干笑。
对于为了掩护刘惜梦而受伤,她却没能遵守诺言一直照顾他的事,凤天只字不提,就好像曾经她以傥来之名化作女装在路上与他相遇,而后再次相逢时他明知是我却对前事也不再提及。
这份假装忘记的温柔体贴,实在令人窝心而又无以回报。
其实留在京里,是在等我吧。
——像这样自大的话,刘惜梦怎么也问不出口。
可若不是振儿多事,刘惜梦即便知道他在京内,也一定会想办法避而不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回报他的温柔吧。
像这样的事,不必说出口,答案也摆在那里。
桌上的一盏明灯摇摇曳曳,以不停的说话掩饰紧张的我,只顾着讲那之后在水上发生的事。振儿听得有趣,不时问这问那,刘惜梦却只觉凤天由对岸射来的视线令她脸皮发烧心脏停跳好像浑身上下都被那目光戳出无数洞孔,尽管他的眼眸一直温柔清澈,有如夜空……
夜深了。
无法拖延着不回去。
深秋的晚上,空气里飘逸起零落到极细微的针般丝雨。
凤天撑起一柄青伞,伞篷圆大。像支起了一方结界,将他二人罩于世界之外的某个地点。
雨极细,风却凌厉。手掌大小的叶片被刮过道路在风里卷来卷去,伞之外的世界如此动荡,凤天身侧的气息却宛若凝练一般的寂寞沉静。他们并行走着,不发一语。
适才,在振儿那里,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不是彼此表演一般地微笑着吗?为何身边的人看着远方的落叶在风里摇动,目光如此岑寂?
布靴的声音、下雨的声音、远远近近、混合着心跳的声响。
“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嗯?”
凤天突然把适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略略转过头来,看着刘惜梦笑。
“实际上,我回苏州养好伤,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京城,我以为我会很快就回来的,可是伤太重,竟然养了这么些年才痊愈。”
“……”
“实际上,我来京城,就是为了找你。”
我无法回答,伞下只有沉重的呼吸。
而凤天就好像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一样,又微笑着转过头去,“来到京城才半个多月,我还哪儿都没有去,我想,等我准备好,能够见你的时候,两个人再一起去。就像在旧京那样,爬爬山看看风景;就像在苏州那样,聊聊天,吹吹曲子,下下棋。”
而凤天就好像根本不需要刘惜梦的回答一样,又微笑着转过头去,“京城我还哪里都没有去呢?我想见到你之后,两个人再一起去。就像在旧京那样,爬爬山看看风景;就像在苏州那样,聊聊天,吹吹曲子,下下棋。”
说了旧京,说了苏州……唯独不说海上。
是不想让刘惜梦想到难过的事吧,可是你这样温柔的话,她却反而觉得有点想哭。
“我,还是你的朋友对吧?”
这样不敢确定却又怀抱着希冀的声音,根本没有说过一点过分的话语,没有做过一点过分的事情,这样的凤天,这样的凤天,你让我怎么可能说出不是呢。
“当然了……”
刘惜梦几乎快要哽咽了,在风里,我低下头,揪住了凤天的斗篷。
“当然是朋友了。”
“那现在我要怎么叫你呢。”他轻柔地问。
刘惜梦低着头,不知道作何回答,她是弘远的高福来、朱棣的刘福利。
他们都喜欢用专有意义般的名字叫她,好像这样一来,她就被盖上了某种印章,她就是属于谁的了。
她也同样是凤天的傥来。
可他却问,刘惜梦希望他怎样叫自己。
其实她心底是有一个希望的……
但是她不能说,她根本没有办法说。
刘惜梦只能含笑抬头,“用你喜欢的方式叫我吧。”
因为你对我温柔,我也想要对你温柔。
可能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可能这一生,也就只得这一个朋友。可以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无私地付出了感情,不要求回报,也不说任何使我为难的话语。
“呐,是好朋友呢。”刘惜梦满脸焦急地确认。
凤天在伞下,微微地笑着颔首。
在振儿那里意外地与凤天重逢,找不到任何可以说“不”的理由,于是再次成为了朋友。好像在回京路上的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一样。刘惜梦的承诺,像秋末冬初甫逸出口,就会消散在空中的白色呵气,虚幻无力。
弘远一如既往,行走在宫内宫外。偶然碰到,也不再装成看不到彼此的模样。有时也会静静地并行一段路,即使谁也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
在京内有了属于自己的宅子,虽然从前总把这当成一种奢望。只是亭台轩榭藕花开落,只会使人更觉寂寞。
宫内已无从前燕王府的老人儿。像怕睹物伤人一般,朱棣不想看到任何令他想起徐涵的人与物吧。只有我与弘远,自幼与他相伴,故而跳脱出了某段回忆的桎梏。
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一样也会害怕寂寞并有诸多烦恼?冷眼旁窥,以至不再想要感叹什么。
从宫内慢步而出,踏上石桥,冬柳岑寂,湖水初冻。弘远抱了个包裹,像要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在桥的那一侧猛然看到刘惜梦,收住了脚。
她看着他,他望着她,隔着短短一截桥身。四目相对,想问这一生能有多寂寞……遗憾而又无法可想的感情,像薄冰上的朦胧倒影,似有还无,不甚分明。
“要回去了?”他问。
“嗯……”刘惜梦点了点头。
“虽然你可以在宫内外自由行走,不过还是不要太出风头才好。”弘远欲言又止,“最近朝中大臣对我们很是不满。”
“你我算什么?”刘惜梦接道,“他们是对皇上派船出使一事感到不满。”
“……话锋还是会冲着你我而来。”弘远淡淡说,“要格外留神。”
刘惜梦知道大明一直都有宦官参政的隐患,也因此一向政治黑暗。但这与她何干?她没有野心,甚至渐渐连自己的愿望都不再明晰,连自己喜欢谁、讨厌谁,也变得难于了解。刘惜梦只求日子就像这桥下的水,周而复始平静循环。
“吃饭了没有?”
刘惜梦呆望着脚下倒影的空隙,弘远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
“还没有……”刘惜梦讷讷地说。
振儿常往我那里跑的缘故,连带着她和二皇子也熟悉了起来。二皇子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自从她说他做的桂花鸭好吃,振儿就隔三差五地去人家府上提整个食盒回来给她打牙祭。虽然刘惜梦也觉得,这样实在厚脸皮,但既然二皇子都表示没关系了,她还装什么假,在什么意呢。
“那……一起去吃饭吧。”弘远闷闷地说着,转过了身体,变成与刘惜梦往同一个方向行去。
“嗯?”
“怎么?”他停下脚步,微微睁大眼睛。
“没……没什么。”刘惜梦挤出一个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对啊。又没有事先的约定,振儿不见得每天都会来嘛……振儿不来的话,凤天也不会跟着一起来对吧……
心里有点隐隐的打鼓,不敢说出最近凤天都会去找她一起吃晚饭的事。对于弘远难得的邀约,刘惜梦不想自己还扭扭捏捏的,毕竟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
像弘远这种没有生活乐趣的人,自然也找不到藏有美食的饭庄。但是坐在桌角残缺的小桌旁,看着门帘在风里随意晃荡。心里总觉得有点高兴,塞到嘴里的食物是何等滋味都不在意了。
弘远用左手使筷子,一边默默地吃,一边会不时发呆。看着一条白菜也会发愣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可以在暗夜变身为挥动银刃的刺客。
“每天都来这里吃饭?”
“嗯。”
“偶尔,也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嘛!”
“嗯……”
只是看似关怀的一句话,习惯以嗯作答的人,话音中就多了一分温柔感。刘惜梦看着这样的弘远,强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她问:“弘远,有什么愿望吗?”
沉默的眼睛看着我,又别过去,“……没有。”这样简扼地回答后,放下了筷子。
出来时,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了下去。
“北平太有季节感了。一入冬马上就黑得早。”刘惜梦有些厌烦地说。
“我倒很喜欢冬天呢。”弘远出人意料突然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抬手压低了戴在头上的斗笠。
“为什么啊?”刘惜梦傻傻地皱眉,“冬天又冷,还会下雪。”
被斗笠下那一小截黑纱遮挡,只能看到弘远的鼻子和嘴角浮出微笑的痕迹。
“我喜欢雪……”
弘远这样说着,先告辞了。
刘惜梦有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
喜欢雪?那个对美食不感兴趣,几乎从来没有发觉会去喜欢什么的弘远,竟然说他喜欢冬天喜欢雪……太出人意料了。
刘惜梦搞不懂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她自己在宫外的宅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