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事,没有小事,就没有大事。没有琐事,就没有要事。没有前戏就没有高潮,没有讨价还价也就没有哄抬物价。
一切都是供需关系。
步下软轿,刘惜梦望向身边的那个人,他也正好似不经意地回头望自己。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问没事吧……
不待说些什么,接应的官员却先一步抢上来行礼说:“两位大人一路远来江南真是辛苦了。身体可还安适?下官在软红楼备了酒菜给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路远行,赶着行程,轿子密不透风,身畔有杀人凶手,头晕眼花兼有心理压力。刘惜梦当然不可能安适,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此次造船出海,是轰动朝野间的大事。地方官员自然不敢怠慢,酒席丰盛美味珍馐海陆毕陈。碍于刘惜梦与弘远的身份,倒是省去了招来莺莺燕燕的麻烦。席间各府官员满面堆笑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一句,就经他们的口传入皇帝耳中。
也许是路上太累的缘故,刘惜梦脸色甚差,心情也倦怠不堪。
谢绝了巡府大人提出去他府上居住的邀请,回驿馆的路上,刘惜梦不说话弘远便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在江南风软闲云的四月天里,路边淡月微黄草香幽微。
裹紧了肩上的丝绸薄斗篷,脚步停顿,刘惜梦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问:“……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伤口无碍了吧。”
弘远当然知道刘惜梦指的是什么,可却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低头说了声:“嗯。”
刘惜梦心中不快,自己都已经放低身段,主动示好了,弘远竟然还那么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于是忍不住略微讽刺:“像这样的事,恐怕不止一次。只是郑和愚钝,在大人身边多年,竟然未能有所察觉,全被蒙在鼓里。大人真是高明。”
尤其是一想到只有自己单方面拿他当作至亲至信的人,就不禁恼羞成怒。
“……”
“为什么不说话?”
他眼梢微翘,只道:“你咄咄逼人。”
是啊。刘惜梦嘿嘿而笑,不仅咄咄逼人恐怕她更是自作多情哩。一厢情愿地替他操心,把他当作不通人情世故的笨蛋。还想着在这举目无亲的大明朝,有个像哥哥一样的至亲在身边,还觉得心安不少。其实人家是大明皇帝心腹,要不是上次正巧被她撞到,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何年。
“福来……”他欲言又止,“其实……”
“徐弘远,不要对我这么直呼其名。而且皇上已经给我改了姓,叫我刘大人。”刘惜梦心烦意乱,自然语气僵直,“此次办差,我是正使!你是副使!”
他蹙眉苦笑,“好,刘大人……”
“要说什么?”刘惜梦黑着脸调转过头,背着双手等待解释。
“其实也没什么。”他神色矜持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歪头看月亮道,“属下没什么想与郑大人说。”
刘惜梦没好气地瞪眼摊手,“那么你便憋着吧!”
没关系,在与人僵持这方面,她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了,所以,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更加生气。于是刘惜梦转身向前,不再理会身后的迟钝者。
苏州四月,水暖花开。
紫白锦簇的花团密密相缠的枝桠压覆过被朝阳轻染一层澄金的矮墙。刘惜梦换了身紫绸便装,站在黑底金字题书梅园二字的宅邸之外那块方形青石板上,伸颈翘首向内张望。
昨日席间已向知府打听,梅家是江南名商,触手深广。街道上一半的店铺皆是挂着梅家名号。刘惜梦按凤天留下的地址一路寻觅,路上偶尔走错,稍一打听,路人皆识。故而也没有花费多少力气。
这处别院想来并非梅氏本宅,但也远远超过一般正常人家的使用面积。站在墙外向内张望,只见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有喜鹊站在藤萝缠绕的枝上歪头鸣叫。看不出是商家别院,倒是很有点金屋藏娇的女儿家风味。
刘惜梦执起门上的金环,在黑木板上敲了敲。
扣了几次,总不见人来应门。
心里觉得奇怪,难得抽出半日空闲,莫非凤天不在?重重咳了咳,又大力拍了拍门,猛地惊飞了正低头啄花藤的鸟儿,它振翅一飞,花藤间却传出受了惊吓的哎呦一响。
刘惜梦一惊,自己推开了院门。原来花枝紧密的藤中系了个秋千,被花枝覆盖从外面无从窥见。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想来是被鸟迎面扑来惊吓到,从秋千上滑落了下去。好在秋千本就系得低,坐在上面还要曲着腿。应该不会摔到怎样,少女苦着脸揉着脚踝,红扑扑的苹果脸上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正毫不掩饰敌意地向她瞪来。
“都是你啦!干什么!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偷窥!害我摔跤……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小心我叫凤天哥去报官治你!”
刘惜梦笑道:“是十娘吧。”
心说,凤天果然二十六孝。这妹妹如此泼辣似不肯吃亏的灵活小貂,他却和我说成是温柔娴雅的无害小兔。虽然都叫十娘,看来梅十娘和杜十娘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刘惜梦径自伸手扶她,“我是你哥的朋友。”
十娘不信,兀自瞪眼,“你们这些人啊。无孔不入。七个有六个都说是我哥的朋友。”当下拍掉我的手,自己站起来又叉腰道,“凤天哥不是早就说过了,生意场上的事不要到这里来找他。你连这个规矩都不懂,我看你是没戏可唱了!”
暖和日光下,少女小扇般的睫毛前端扑闪着一层有如金镀的光影。红暖的脸颊上尽是饱受疼爱因而骄人的宠儿神情。刘惜梦并不觉得讨厌,只是单纯有点艳羡。只有在古代,还要生在梅家这种大富之宅,又要有人肯真心庇护,才能生出如此绽放着无忧笑颜的自得小花吧。
撩开衣襟,掏出玉佩,刘惜梦说:“你看,这个你总是认识的吧。”
十娘脸色大变,立刻跳了过来,反而吓我一跳,“从哪里得来的啊!你果然是贼,竟然偷走我哥的吉祥玉佩!”
“不是啦。”没料到她伸手抢夺,当下狼狈闪避,“是凤天送我的,送我的啦!”
“你胡说!”十娘瞪圆双目,急急从自己腰带上也翻出一块,“这是我们出生时,娘送给我们自幼佩戴的!娘说哥哥将来有了媳妇儿,让他拿去当定亲之物的!才不可能胡乱送人哩!”
刘惜梦一怔,未料到原来这玉佩还有此等内含,这下倒有些烫手,下次找到机会,还给凤天就是。
“十娘在胡闹什么?”
那边梨花把一丛枝桠压低,柔和低沉的音色随着纤长的手指拨开花枝顺风传来。洁白的梨花纷落,一身白衣的贵公子也如沐花香地行来。刘惜梦举目望去,他先是一怔,随后扬唇一笑,有若梨花纷启。
“福来!”
我哈哈笑道:“不对!当今万岁不喜欢我这个俗号,梅公子还是叫我郑和吧!”
“那我宁愿叫你傥来!”
我眨眨单眼,一甩额发,故作潇洒,“傥来之物,否得否失,有何可喜?”
他向我莞尔,也眨眨眼睛,“傥来之客,却是惊喜之最!”
“其实我骗你的,我还是叫福来,皇上本要赐名于我,却被我推辞了。”
“果然是福来。连皇上御赐的名字也敢推辞。”
“哈哈,我只是和你一样,不喜欢郑和而已。”
梅十娘傻了眼,看看凤天,又看看我,终于放开了还拉扯着刘惜梦的手,小声说:“什么啊,原来真是哥哥的朋友啊。”
凤天笑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在京内结识的那位贵人。”
“什么?”十娘把脸皱成包子团,指着刘惜梦叫,“你是宦官啊!”
“十娘!”凤天黑了面孔斥责。
刘惜梦有些尴尬,虽然自己和十娘一样同为女儿身,却不得不总是以宦官的身份示人。但十娘不知情,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于是她忙拦着,“本来就是实话。不碍事、不碍事!”再说小丫头说话直来直去,和自己以前有点像,所以刘惜梦还挺喜欢她的。
“你怎么来苏州了?对了,我听说报恩寺修好了,还想去那边探望你。”凤天神采飞扬,拉着刘惜梦往屋内走去,“皇上又派了差事给你?难不成是暗行御使?”
刘惜梦苦笑道:“咱们万岁虽然喜欢满天下地撒这暗行御使四方巡察。但他们可都没有我如今这样声势浩大!”
凤天沉吟:“又是为难之事?”
“皇上命我来此造船,以便徐大人能出使海外。”刘惜梦摊手,“这下可以顺势来看看梅公子的大船了。”
凤天眸光一亮,“这是好事啊。”表情也罩了层欣喜,一向偏近儒雅温柔的脸部升起一层孩童遇到喜好之物的天真稚气,“行船出海一向是我的志向。此番定要带我同去!”
“哎?带你?”
“你会看罗盘吗?”凤天突然袭击。
刘惜梦摇头,“不会。”
“是否精通水性?”
再摇头,“不懂。”
“对船有无知识?”
刘惜梦叹气,“全无!”
“那你雇我做帮手不是正好?”
“梅凤天……你眼中烁动奸商二字耶。”
“哈哈,你才知道!”
不过凤天肯定想不到,刘惜梦她不去,否则的话,肯定不会这么积极的。刘惜梦本来想说实话,但后来一想,弘远一个人跑到大西洋去,她总归是不放心的,要是有稳重的凤天跟在身边,那又得另当别论了。所以当下并没有说出自己不去的实情。
“不过,徐大人不是主管东厂么?此番怎么有时间一块儿去?”
“是啊。可皇上让他去,他不就得去么?”刘惜梦以苦瓜脸作答,“出使各国,带些丝绸瓷器不就行了吗?可皇上让我们带上三万兵马……”
“三万!”凤天抽冷气。
梅十娘跟上来插嘴:“哪有那么大的船啊。”
“所以。”刘惜梦点点头,“此番也不知是出使还是打仗还是找……”及时煞车,险些把朱棣的真正目的给说出来。
“找什么?”十娘眨动着天真的大眼追问。
刘惜梦咳了咳,正色道:“——找异国珍宝。”
造船一事业有专司。
工人送来图纸,注明船修四十丈广十八丈。刘惜梦对工业一无所知,又生怕被人蒙骗,上了船才发现哪处漏水哪处缺帆可就“泰坦尼克”了。之所以那么积极来苏州,还不是为了跟弘远多相处一段时间,还能来找凤天,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但是既然来了,就多少要做点事的,不然还真成了摆设,要被人诟病的。
于是惜梦匆匆卷了图纸,又拿去请凤天参看。
凤天说:“既然此次出航是为了耀我中华国威,索性建造得奢丽一点好了。”拿了笔又在船头引出一截,雕刻上巨大吼龙头。
“如此一来,就需要十八丈者六二了。”刘惜梦说,“多出的银两去哪弄儿?”又说,“看不出凤天你是喜爱华丽之人啊。”
凤天笑笑,说:“福来有所不知,我们在福建设有商铺,常常需要行船往来。当地沿海时有倭寇祸乱,所以此番皇上能想到派船出海,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让海上列国也知道我们中华富强,也就不敢随意进犯了。皇上能有如此体恤之心,让江南众商家拿出些银两来,也是理所当然。”
刘惜梦不敢多言,生怕破坏凤天这纯洁美好的想象。只说:“上次的事,已经让你破费。此番再怎样也……”
凤天笑笑说:“就算我有心帮你,家父也不一定同意。不过此次行船去诸国,说不定能打开商贸往来。以此为饵前去劝说,当地商贾也自然会有共襄盛举之心。”
“唔。只管把苏州特产装满,去海外足实捞他一票。”刘惜梦揣起衣袖,很有大干一场的想法。让朱棣和弘远去找生死不明的前代皇帝吧……她和凤天只管专心做买卖,也好赚些路费什么的。
当下刘惜梦和凤天一起去拜访了梅家大家长,老爷子年龄不小了,倒是精神矍铄,言谈间也看得出很看重凤天。只是旁边椅子上坐了两个中年人,对凤天提出的言词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老九,你只管整日动着脑筋,拿梅家的东西往外面折腾。都不知道外面如今怎样说你。”装模作样地吹吹了茶,有双翻白眼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数落教条。
“人家都说,你在福建和倭寇做了买卖……”另一个男子一唱一和地应答起来。
凤天脾气很好地笑笑,并不激烈驳斥,只淡淡说:“绝无此事。”又看向我解释,“国人分不清他们的长相,把外人一律算作是倭寇,因此有了些误会……”说着想起什么,“说我是个只知道赚钱的奸商呢。”
刘惜梦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年进京道上,被绿林好汉堵截,“不过你那个红颜知己又是怎么回事?”
堂上的梅老爷大声咳了咳,又压着脸色移回话题说:“造船一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之前各府官员也刻意召集了商会的首领们商议,只是朝廷如今一年三五次向商家伸手……”
刘惜梦斜眼偷窥,见老太爷脸色沉得和酱菜一个色系。
凤天抢道:“此事难于推脱不如带头抢做,咱们梅家也一定能从中有所收获。凤天不会做让梅家赔本的生意,父亲大人可以放心。”
“唉,我知道你心思细广,但你的计划总是太过长久……”老太爷对小儿子很是疼爱,和颜悦色道,“对于商人来说,两三年见不到红利的买卖,是难以说服他们的。”
“此事凤天自有分寸,只是希望父亲能亲自出面带头引见。”
两个男子有所不服,想要说话,凤天精巧地拉刘惜梦起身,率先告辞。出了梅府正厅,凤天向她致歉:“大哥和三哥一向对我颇有微词,态度上有失礼之处,看凤天的面子上不与他们计较吧。”
对此刘惜梦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封建社会三妻四妾,各家子弟争夺家产,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别说是那个时候了,就是现代,自诩为文明社会,有钱人家还不慎一样。因此刘惜梦正想安慰凤天,却又听凤天颇为苦恼地沉吟:“他们的做法往往过于保守,总是想着如何继承保持梅家祖产就好。”
“原来只是商业手法的摩擦啊。”刘惜梦太过意外,一时间脱口而出。
“你以为呢。”凤天背过手笑吟吟转头看刘惜梦,左唇一挑漾起唇角小小的晕涡。
“呃……”刘惜梦摸摸鼻子,“梅九公子何时也学会促狭别人了?”
“哪有这种事?”他笑得爽朗,“其实梅家大宅,我自幼就不怎么喜欢进去。这次要不是因为福来,我也不想来。江南也好,京城也好,总是觉得格外憋屈。就只是单纯论私心,我早想能建一座大船出海看看了。这次,是我要搭你的顺风船呢。”
刘惜梦说:“凤天你的想法过于先进,接受度又广。生在这个时代有点委屈。要是到了我的老家,一定能进世界五百强。”
“你的老家?”凤天好奇,“那是哪里。”
“来了,来了。”刘惜梦害怕道,“好奇宝宝再现江湖!你这个人的问题是断不能答的。”
凤天不服气道:“与别人说话我才不啰嗦嗦。只是福来说的话往往稀奇,才害人想要追问下去。”
刘惜梦奇道:“我与弘远自幼一块长大,日日和他唠叨,我说十句他往往不答一句,他怎么觉不出我的稀奇?”
凤天皱眉,“想是他一直跟你在一起,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吧。”
“哦,这样啊。”刘惜梦闷闷地应了一声,“看来我们也还是少见面少说话为妙。一旦说得多了,新鲜感消失,我又少了一个朋友。”
“怎么会?”凤天失笑,“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你吗?我可没有在心里预先设定所谓福来的风格啊。”
刘惜梦心中一动,脚步一顿,调回头去。
“你只管自由自在做你自己。”凤天看着刘惜梦笑,额前一缕卷卷的头发长长地斜垂过肩,眉目温柔地向我保证,“凤天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就只怕如今福来变成了郑大人……会不想认我这朋友呦。”说着含笑眨眨单眼,以示最后一句不过是个玩笑。
刘惜梦的心情蓦然轻松,跟着他一并笑了起来。觉得能认识梅凤天真的很好。倒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总能帮到我,而是身在这个飘零异代,能有一个不必当心可以对他随口胡言乱语的对象,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只是,倘若那件事情能够顺利解决,就更加好了。只是这种时候,实在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的一天。
怅然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亘古不变云淡天高的蓝,略略走神的工夫,脚下一绊,喀嚓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倒在了地上手捂住了脚。
钻心的疼痛让刘惜梦瞬间说不出话,看来是扎扎实实地崴了脚。
“走路哪有抬头走的?”凤天失笑,忙蹲下来。
“没、没事啦。”刘惜梦用手捂住不让他碰。简直是太糗了,竟然会崴到脚。而且现在凤天还要蹲下来看。万一被她发现自己是女的那怎么办?刘惜梦着急,再加上脚实在是疼,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