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么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呢。弘远你这样会被大壮笑的啦。会说爹爹还这么爱闹别扭呀。我啊,就算是想要离开这里,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肯定是和弘远在一起啊。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一样。”刘惜梦口齿不清却用力地讲着。
弘远终于把那个固执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刘惜梦,让她觉得好不习惯。
“你功夫又好,现在人长高了,又变帅了。连张静王云他们当武官的也说你好有男子气概。皇上也很喜欢你啊。以后前途也肯定不可限量啦。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呀……”刘惜梦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有些害怕弘远回答,她觉得自己这句话问错了,看来真得是不能随便喝酒,喝多了就胡言乱语。
但是弘远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那样依然用固执又焦灼,带了一丝丝孩子气,只在刘惜梦面前才会流露的孩子气的眼神,那样看着她。
直到刘惜梦投降似的低头说着:“好啦好啦,我永远都是和弘远两个在一起做事的啦。”
听到这样含混不清的应答,弘远才终于勉勉强强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阵风似的,又很快被拂去了。
那个十分之一秒的笑容,如果能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刘惜梦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呐,但是没办法啊。现在这里……是不会有照相机那样的东西吧。有点惆怅地转过了头,趴在桌子上,不管了,反正就算留下照片也没有什么用,以后总是要离开的,想到这里,喝醉了的刘惜梦朦朦胧胧地睡去。
半夜外面下了雪,刘惜梦冻得醒了过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弘远家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好薄啊,弘远他还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再歪头一瞧,那个人趴在床边,像确认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歪头枕在他洒了半床的长长的黑发上。
刘惜梦推了推他,小声地唤他:“喂……这样睡你要得病的啦。”
弘远迷迷糊糊地揉眼醒来,有点可爱地看着刘惜梦,哦了几声,抱了个枕头像要到隔壁去的样子。
刘惜梦拍了拍床铺,“傻瓜,上来呀。”
“嗯?”
弘远有点茫然地站在窗外射进的一地明晃晃的雪光中。
“一起睡吧。”刘惜梦掀开那床不够厚的被子,“这样还更暖和呢。”
“……不好吧。”弘远又害羞了起来。
“搞什么啊。”刘惜梦瞪起眼睛,“小的时候,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她一个大姑娘都不在意这些,弘远竟然还这么扭扭捏捏,真不是个男人。忽然刘惜梦想到,弘远本来就不是个男人。
“但是……”他口齿不清地说着。
“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那什么什么有别。”被刘惜梦这样一说,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很快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挣扎,却一点点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只敢躺半个枕头,身体也僵僵的样子。
“你好奇怪啊。”刘惜梦说着,毫不在意地搂住他的腰,把头靠近一点。接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变得有种很温暖的感觉。这种时候,刘惜梦觉得平胸突然就变成一件好事了,以前还总为这个感到自卑呢。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他小声辩驳,却用手轻轻地捻起了刘惜梦一小截头发。
刘惜梦没有再说话,只是借着人体的温度,比平常更快地沉沉睡去。而弘远好像不习惯与人同眠的样子,次日坐在桌边喝早粥时,挂上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修建寺庙这件事比刘惜梦想象中难。
倒不是因为监修大人她不懂得古代建筑学。从古至今,但凡干不成事都只为当事人缺少一种美德——钱。
上午喝完粥,刘惜梦与弘远去了趟工部。工部侍郎人长得挺胖,卡在让她怀疑坐下就起不来的椅子里翘着小胡须拨弄着小算盘。
无论什么时代,官员永远都是满肚肥肠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刘惜梦讨厌这样的人,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她现在是如坐针毡,巴不得赶紧结束这痛苦的交流。
工部侍郎大人那肥葱水嫩的短手指头异样灵活丁当作响一阵敲打,把眉毛挤成八点二十的形状,又扮出一个苦瓜脸,说万岁迁都去北平的事,已消耗大举库银,新皇替位百事更迭,所费银两不计其数,眼下实在捉襟见肘拿不到预算费用。
出来以后,站在台阶上,刘惜梦没好气道:“这南京工部与户部是否存在奸情,看他们那眉来眼去的样子。不然户部管财政,工部管建设,何以工部侍郎要代户部推脱?”
弘远背手蹙眉,不发一语。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要去看个朋友,让刘惜梦先回去歇着。
刘惜梦知道他定然另有内情,也不多问什么,当下耸肩,回去烤火躲清闲。过了两个时辰,弘远回来了,先在门口跺脚抖去头顶肩上的雪星,沉着脸色,进来坐下,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这次督修一事,原是归户部管。上面派咱们监修,他们心里有火,故意从中为难。”
刘惜梦说:“这种事还需要去特意打听吗?不是显而易见吗?”这种事情在现代见得多了去了,她根本就不觉得诧异。
弘远瞪刘惜梦,愤愤道:“……专放马后炮!”又说,“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谅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明天你我去见工部尚书。”
刘惜梦向外张望,天气清寒,小雪正四下飞舞,眼看一时片刻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头,只见弘远仍板张臭脸,坐在最把边的椅子上。
“你这人真是奇怪。”刘惜梦说,“咱们去工部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这事归你我管。用不着卖给他们那么多面子。明天就直接去户部拨银子。他们给不给另作算计。”
弘远仍要开口,刘惜梦直接把话截断:“好啦。每天都想正经事,头发也要变白啦。”
刘惜梦不自在地提手摸摸鬓角,“是沾到的雪粒啊。”
“你就是这样,一旦做什么,就全身心地只会想一件事了。”刘惜梦拿了手巾,踱过去弯腰,细心地把雪花拭去。
“况且现在正是冬天,就是要修建,天寒地冻也不是时候,也要等到开春,时间充裕得很。”见弘远扁嘴抬头,刘惜梦笑盈盈道,“你怕什么?”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弘远有些担心的样子,别别扭扭说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刘惜梦也不去理会,只出神看着窗外飞雪,“京里下场雪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可好?”以前只要一下雪,王礼就会陪她去堆雪人,那个时候,一到冬天,最希望的就是快点下雪。现在也下雪了,王礼在哪里呢?
“你在想什么?”弘远看刘惜梦发呆,便问道。
刘惜梦摇摇头,不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发现弘远的脸色有点不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立即改口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好了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去堆雪人吧!”
弘远不耐烦道:“在说什么啊。”
却被刘惜梦拖起手来,硬拽出去,“刚好可以活动一下你那个僵硬的大脑。”
“我不要,这么大岁数了,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会被人笑!”弘远忙不迭一手抓紧了门框,眉眼皱在一处,布鞋贴紧了地面。
刘惜梦一寸寸把他拽出屋外,嘴里嚷嚷着:“怎么个岁数了!我在大明长了这些年,才终于超越原来的年岁了。堆个雪人庆祝一下有什么不成!”
弘远没有一次能拗过刘惜梦,终于不情不愿地出来了,但还是扁着嘴角揣着衣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其实雪尚且薄,勉强握个雪球还成,要堆雪人恐怕要入夜了。弘远站在檐下发呆,檐沿的雪水一滴一滴地在领口处迸裂,他却犹自未觉地怔怔出神。
蓦然把一个雪团砸过去,弘远恍若梦醒般地骤然回首,刘惜梦似笑非笑地扬唇拍拍手,露出一抹极尽挑衅的微笑。
管不了那么多了,已经这样了,能做点开心的事情就做吧!刘惜梦已经觉得那个目标越来越难实现了,她现在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所以有些破罐子破摔。
“哼……”弘远迟钝地哼了一声,终于不甘示弱地弯腰,用那惯于握剑长有薄茧的手飞快地团了个雪球向我砸来。
故意躲得慢了一拍,让雪球险险擦过刘惜梦的衣角,再大惊小怪地喊了声:“看我的流星追月!”把手掌中的雪块用力掷出。
弘远身手灵活,脚下一转轻巧巧地甩开了,雪沫四溅却没有一点沾上他的身,他刚得意想笑,却猛地看到刘惜梦藏在雪中的石头,不禁生气道:“你作弊!耍诈!”
“有什么关系?”刘惜梦歪头笑笑。“反正我早就知道你啊,是注定躲得开的。”
当下你来我往,大战六十回合。雪不知不觉间下得大了,鹅毛样飘飘洒洒。彼此却觉不出寒冷,跑来跑去的脸上也升起一团火红。
刘惜梦以手扶膝,喘气认输:“不来了,不来了。”
弘远便漾起一抹超级孩子气的笑容,向后一倒,就仰躺在了雪地中,把手里最后一团雪抛向天空,口中拖个长音了然地说:“……就知道。”
“知道什么?”刘惜梦歪头看去。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长性啊。不管做什么,也一定会半途而废。”
“是这样啊。”刘惜梦笑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躺,与他并肩躺在雪地上,印出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形,“你是这样看我的呀。”王礼是不是也这样看自己的呢?明明说好了一定要做到的,可结果呢,已经放弃了吗?
“不是吗?”他侧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刘惜梦瞧。
“你就那样想也没有问题。”刘惜梦说。
然后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软软,有点像春日的蒲公英。像中了某种幻觉,也觉不出寒冷,就这样着迷地注视分不清是灰色还是白色的天空,混沌着落下一团一团轻薄柔软的事物。
“……什么也不用担心哦。”刘惜梦微笑着没有转头,只是这样说,“……所有的事啊。我全都可以做到哦。所以弘远完全都不用担心啊。那些多余的事,不必烦恼了呢。”
“你骗人。”弘远忽然像个小孩子执拗了起来,“你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啊,弘远所有的事我全都知道。包括你第一次做这种和人打交道的事,心里很慌乱不知怎么办好的事,我也全都了解。”
“哼……你心里觉得我很笨吧。”
“才没有呢。弘远很认真啊。不管做什么一直也是很认真。认真的人最帅了。练剑也好,在军中也好,弘远有着自己领域里擅长的事呀。所以这次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呢。”
低沉下去的声音加入了好像雪花一样轻飘柔软的困惑。
刘惜梦依然没有去看弘远,只是翻身坐了起来,用力甩掉满身雪沫。和有没有自信那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些事情,并不是自信就能做到的,而必须有那种必须做到的勇气和决心,而且,心要是够狠的话,基本上没有不成功的事情,这一点吃是最重要的。
但是,像这样的话,刘惜梦没有办法说出口。虽然弘远是一根筋,实际上他还很单纯。
所以刘惜梦只是笑笑,然后说:“呐,再不回去的话,就要冻死了啦。”
翌日去了户部,户部侍郎说这样的事,是六部之间的公务往来。两位大人最好先去工部,由工部那边开属文书,再转到户部,才是正式的手续。又诉苦说,近来开销过大,民间怨声载道。万岁身边的人如果能多体察民间疾苦把这些报与万岁知晓,岂不是比建庙修桥更积功德。
弘远说这是在暗指你我为皇上身边的奸佞。
刘惜梦说怪了,我还没真动手贪污,帽子怎么已经扣上了?这么说来,要是现在不贪一点儿,都对不起“奸佞”这两个字。
不顾弘远瞪眼,刘惜梦也懒得在户部与工部之间继续推磨。何况据她走街窜市买葱买米观测市场分析推测,户部侍郎的话里九句倒还有四五句是真的。
先前的内乱让朝廷亏耗甚大,所有银两大都充作军需费用。剩下来修补城池,安置死伤,朱棣又迁京到了北平,南京人心惶惶,几个大户也多半能跑就跑能迁就迁……一系列事情下来,街面上还真有点冷惨凄清的感伤氛围。
“你又在琢磨什么?”弘远在背后冷冷发问。
“在想怎么能敲诈个冤大头,最好让他们来掏修建寺院的钱。”
蒙刘惜梦熏陶多年,弘远连冤大头是什么都不必问就径自冷笑,“肥羊们已争先恐后弃了旧都,跟随皇上的脚步奔往新京去了。”
“你怎么这么笨。”手中没有扇子,刘惜梦手指头一转敲了上去,“有人的地方就总得生活。大家要生活就离不开米粮生意。旧有的肥羊跑了,必然有新的肥羊看上这片空地。南京的肥羊迁到北平,挖掘新的契机,难道就没有更偏远的肥羊,看上南京这块空出来的宝地?”
“你是指……”弘远深深蹙眉。
刘惜梦摇头晃脑瞠目瞪眼问:“莫非你没有听说过——全商联的名号吗?”不过问了也是白问,弘远肯定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自己知道就行了。有了这个东西,还怕找不到银子来修建寺院么?
话说,当刘惜梦还在她那个可以自由使用抽水马桶的年代,闲暇时也很爱翻看各类通俗读物,那会儿大热过一套日本轻小说,名叫《彩云国物语》。里面有一个万能帮会,就叫“全商联”!那个时候,这部轻小说还被改编成了漫画,最后又制作成动画,可谓风靡一时。
“所谓全商联啊,就是各地商业行会联合会。很有一种古代手工业作坊大联盟建立民间跨国大私企的概念,你懂吗?”刘惜梦尽可能地解说得清楚一些。
“不……”弘远绷紧了嘴角说,“不但我不懂,一定很多人都不懂。”
“没关系。”这早就是哦刘惜梦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她也没有指望弘远能够听懂,“有我懂就行了。”
接着刘惜梦便大摇大摆带着弘远,开始搜寻商业街,并准备从这里入手,切入挖掘大明朝的全商联,并与之首领取得建立盟约的机会,共同开发名为“修建大报恩寺”这个国民项目。
是夜,刘惜梦熬夜做好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商业项目可行性分析报表。弘远一直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举袖托腮坐在板凳上,在摇曳的灯火映衬中炯炯有神地瞪视刘惜梦。
“干吗?”凯旋门瞟他一眼,“不爱看就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