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已非昨。刘惜梦已经记不得她离开这里有多久了,只记得但是离开时,心里带着一丝不舍。而朱棣和徐涵,则是有万般的无奈,或许,还有决绝。
刘惜梦不由歪头晃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弘远皱眉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刘惜梦吟诗忽然笑了,故意绷紧了面皮斥责:“情景意全不相同!比大壮还不通!”
刘惜梦眼睛一亮,“你叫他什么?”
弘远慌忙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把嘴角扁得更紧。只说:“我们去各城门口打探防布……”
局势紧张,出入各城门口都盘察得尤为仔细。在城里,也不时见到整队兵甲列过巡街。
周而往返在街面上打探了几日,除了摸清了城门口换班的时辰,与大概的兵马守备,也查不到更细的军情。
这天在当街的茶棚,正与弘远喝茶,城门忽然大开,进来了一队军马,领队的冠歪袍蔽唉声叹气。旁边茶棚里的百姓小声地口耳相传。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败仗回来的……”
刘惜梦与弘远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那残军败兵的队伍踏踏地路过,掀起一路的灰尘,更是冲着路边的百姓叫骂了一阵,又踢翻了几个菜筐。
茶棚老板冲那将士的后背呸地吐了口唾沫,“只会在窝里耀武扬威,出去还不是让燕王打得落花流水?”
“嘘——”提茶壶的忙把老板揪了回来,“掌柜的、掌柜的,咱们说话得当心。那位正不知道要拿谁败火呢。”
刘惜梦瞪圆了眼珠,只问:“这回这场仗是燕王胜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想不成功都不可能。
刘惜梦与弘远离开时,他们还正苦苦僵持。
老板坐过来凑近说:“这位李将军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不过是个膏粱子弟,从来没摸过兵书排过阵法,完全是仰仗祖上的荫德庇佑。放这种人带兵上阵,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边正在说着,而刘惜梦也正听得津津有味,那边卖烧饼的伙计跑回来了,一脸喜色,“赵掌柜,快去看戏!”
掌柜皱眉,“你这急猴嚷嚷什么?有什么戏好看,让你买卖也顾不得了。”
“那边刚带兵回城的李景隆和右副御史练子宁大人,当街打起来了哎!”伙计说得口沫横飞。
刘惜梦与弘远也听得张口结舌。当下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几枚茶钱,便跑向前面。街口已被看热闹的围了个圆满。刘惜梦踮脚伸颈拉着弘远的手滑溜鱼般地钻到了最前排。
有关这位右副御史练子宁练大人,他们尚未离京时就有所耳闻,一向是个过分忠义耿直不看他人脸色的主儿。郡主也说他是好人,但生得一副火爆脾气,平常就因一点小事与人争执不休。
抬眼望去,各中状况一目了然。
原来李景隆要进宫面圣的马,与下朝回家的练子宁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此种情形向来史不绝书。按理说,李景隆是打仗回来,练大人你避他一避也就是了。偏巧练大人今日在朝中不知又怎么仗义执言没被采纳,情绪透着一股子不愉快,又见了吃了败仗回来还敢耀武扬威的李氏废柴。当下一言不和,就对骂了起来。
李景隆正戗指扬言:“老子在德州打得死去活来,你们这班文官舒舒服服坐在朝里,每日里只管捻酸。什么叫天子脚下言行谨慎老子行武世家听不懂这套文词!再不滚开让道,便连你一块砍了!”
练大人冷笑道:“将军在德州被燕王大败,确实死里逃生。本官叫你言行谨慎乃是为了李家的老将军着想。让人看着文忠公一世英明,却生了这一个不堪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李景隆面皮涨成赤紫色,转身就抽了大刀出来。
一边的副将忙不迭拦着,又拼命向练子宁的轿夫使眼色。后边终于有同朝的官员看不下去,把练子宁给拉扯开了。李景隆这才愤愤上马,土头灰脸地往北门去了。
刘惜梦看向弘远,扬了扬眉。
弘远也看着刘惜梦,蹙眉沉思。
刘惜梦说:“这还需要想吗?这李景隆如今吃了败仗,又被朝里挤兑,正是个可以攻入的缺口。”
弘远略有忧虑,踌躇道:“但是此事万一做不成,你我就难以脱身了……”
刘惜梦板脸道:“玩的就是大胆,搏的就是心跳!查布防有什么意思?要是能劝降了这个李景隆,才算在京里安了根桩子。”
之所以能够有这份自信,刘惜梦庆幸,还是得亏有点历史常识,反正朱棣能够登基,其他的都是外部因素,能够加以利用那是最好,就算失败了,其实问题也不大,反正影响不了大方向。
于是乎,刘惜梦擅自改变了行动方针。是夜,在弘远的掩护下,二人偷偷摸进了李景隆的府邸。
弘远虽然一直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爬墙探路的纯熟度却令刘惜梦心惊肉跳。
“你是不是上辈子专门做这行的?”刘惜梦怪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月镀银墙,树镂金影。朱红漆柱的李府主人房,不时传来盘盏敲碎的声响以及嘟囔不满的叫骂。看来败军而归前往面圣,也没得到什么安抚。
嘴角扬起一个小涡,刘惜梦笑着扯扯弘远的手。
“在这里守着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万一情况有变,也要想办法带我逃走!”
“笨蛋。这种时候,应该是说‘万一情况有变你就一个人逃走’才很有气势吧。”
“咧——”刘惜梦吐一吐舌耍赖道,“可我不想做好汉,只想适度地逞英雄!哪!”再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可是相信你的功夫才会这么大胆啊。”都这种时候了,要是真的命丧黄泉,那就太不值当了。
“好了啦……”黑暗里,刘惜梦看不清弘远的表情,但隐隐感觉他似乎红了脸,“万一有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走。一定可以。”
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般地重复说了两遍。这样的弘远忽然有点陌生起来。刘惜梦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天生听不懂玩笑话的弘远,直到现在,好像也会把她说的每句话都当真一样啊,所以弄得自己很多时候都不敢和弘远开玩笑,有些时候,一旦认真了,那就输了。
于是留下了弘远,刘惜梦推开了李景隆的房门。
他当然大惊失色直问来者何人。
刘惜梦自然巧舌如簧对他分析厉害。
他说他是大明忠臣之后。
刘惜梦答燕王也是太祖后人。
他说他身受皇恩……眼角却看着满地瓷器碎片,嘴唇抽搐面有豫色。
刘惜梦假作不知只说身受皇恩不如施恩以君,如今阵前立功就不再只是什么开国功臣之子,而是燕王面前的换代头号功臣!
李景隆一生一世受这二世祖之名的压迫,朝中大员如练子宁等大多瞧他不起,早就忍气吞声怏怏而不得志。劝降也是一门生意,第一步就要分析敌我状况。掌握了他的弱点罩门,还怕不是手到擒来吗?
世人常言无求品自高,但大多数人中,你或者我,都会有两三样想要得到的东西。又究竟有谁能逃过“诱饵”的蛊惑呢?
李景隆被劝降之后,刘惜梦忽然有一种自己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那些能说会道的谋士,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且让对方心服口服。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让她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事后对弘远这么说时,弘远怔怔看我,“假如有人对你全无要求,你要拿此人怎么办?”
刘惜梦略略思索,皱眉回答:“——只得凉拌。哈哈。”又转手拍拍他的脸颊,甜笑着答,“那就要问那人想将我怎么办啦。”
照例扮个鬼脸。就连魔鬼也战不胜心中无欲无求的家伙,更何况是刘惜梦?不过她可不信世间有那样的人在,且又会被她碰到呢。
不然也就不会流传“金钱是万能的”,这样的警世恒言了吧。
瞧,在看得到的利益驱动下,大明开国元勋的后人,也乖乖地向刘惜梦这名小卒臣服了不是吗?
带着意外收获的结果回到燕王那边,交上李景隆表达降意的请愿书。朱棣大喜,次年就直挥兵马,渡江南下。
过程略过,反正最终是在李景隆开门交城的和平气氛里,杀回皇城。望着燕王感慨万千终于回到老家的表情,刘惜梦喜滋滋地对弘远说:“有点像我党当年和平解放北平嘛!”
弘远呆然道:“那是什么?”
刘惜梦高兴地说:“这回能闲下来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于是弘远就在身侧的马背上,眯起了长长细细的狐狸眼,很快乐似的微笑了。缀着长长彩带的幡旗摇动,少年时被逼离皇城的燕王如今得胜回来了,夺了大印,掌权天下,改了国号。
那天刘惜梦正陪郡主在宫里吃饭,就听到锦儿笑吟吟地推门说:“定了、定了、年号改称永乐!”
只有刘惜梦还淡定得吃着饭,这件事她二十年前就知道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着其他人都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不由觉得自己像先知一样。
到了傍晚,刘惜梦替郡主给朱棣送清心莲子粥喝。这种事情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了,现在走进去,刘惜梦反而感到怪怪的。
朱棣在书房,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见刘惜梦过去,明明欢喜又强行抿嘴,要端出帝王的威严来。
刘惜梦笑道:“福来叩见万岁。”讨巧行礼。
他高兴地看着我,试着说出:“卿家平身!”又自己走来走去,想是终于当了皇帝,心里太过欢喜,正当刘惜梦寻思着没我的事了可以告退的时候,他一个巴掌拍响,转过身来。
“如今朕登临天下,身边一干旧部都要论功行赏!不过福来你这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朕要封你,先要帮你改个名字。”
刘惜梦抓耳挠腮,心想,这怎么是好?其实她并不愿意改名。
好不容易这许久才习惯了高福来这歪名,现在又突然改名,这也太奇怪了,那不又得花十几年来适应吗?电光火石之间,刘惜梦突然想到,对啊!让朱棣帮我把这名字再改回去吧。仍是叫刘惜梦不就行了吗?芽于是我高高兴兴道:“就让我叫刘——”
朱棣不悦道:“诶——刘姓多不好听,换一个,换一个吧,要不这样,姓郑如何?”
“这……”刘惜梦肯定是有十万个不愿意的,相对于“郑”,还不如现在的“高”呢。只是现在皇上开了尊口,她又怎么好拒绝呢?
“就这么定了,名字的话,就叫郑和好了。”
“噗——”
老天爷!不带这么开玩笑的,我才不要当什么郑和呢!刘惜梦已经快要抓狂了。
“皇上,奴才以为,‘和’这一字还是留给更有才能的人吧,奴才还是福来,永远是您的福来,至于其他的,福来不敢乱想,还希望皇上明鉴。”
朱棣看着刘惜梦,一脸的难以置信,估计是他没有想到,刘惜梦竟然会拒绝皇帝的赐名。普天之下,哪个人不想得到皇帝的青睐,赐名更是一辈子的无上的荣誉,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拒绝的。实际上,要是刘惜梦不知道郑和是什么人,她也不可能拒绝呀!可她就是知道呀!要下西洋啊,我才不要呢,谁不知道我晕船晕得稀里哗啦的,让我出海,还不如只给我一刀呢。
“福来呀,既然你不想要的话,那就不要,朕是不会勉强你的。不过刚刚你还说要叫刘什么的,我还以为你……”
“哦那个呀,奴才是想,名字不要换了,换个姓就好。”我连忙解释,就算不能叫回自己的名字,能有个姓也是好的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也算尽力了,不要怪我忘本呀,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那好,朕好如你所愿,从即刻起,高福来改名刘福来。”
“奴才谢主隆恩。”
哈哈,郑和什么的,去死去死,我才不想要当这个只能下西洋的老男人呢!谁愿意当谁当去,再说了,刘惜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怎么能成为郑和呢?何况她又不是真的宦官。没有想到第二日,圣旨又下,封我为内官监。又封弘远为南京守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朱棣当了皇帝,一干府内众人均受了提拔抬举。没改名前,刘惜梦觉得不管给她什么官当,都只是个闲名。这对刘惜梦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天天跟在朱棣身边,自己的事情就更没有时间去做了。
话说有一日,朱棣突然宣刘惜梦和弘远进宫,不知所为何事,当他金口大开说:“福利啊……”
刘惜梦马上瞪眼,难不成又要叫我改名字了吗?千万不要啊!于是立即推荐道:“弘远!这事弘远比我能干!”
朱棣面色沉了沉,又道:“那好。你们就一起去督修大报恩寺吧。”
什么啊,原来不是改名字、下西洋什么的啊!刘惜梦吓了一跳。
但她多少也有些瞠目结舌,但也没有什么好悔之晚矣的。老实说,在朝里看着朱棣,刘惜梦一天比一天不自然,一天比一天心寒。整个人犹如从赤道到北极。这个人从小多疑,当了皇帝,生怕上一代的臣子要害他,整天寻找细故杀东斩西。除了徐达的儿子,郡主的弟弟,他自己的小舅子,留着没杀。举朝的官员都被他来了一个大换血,让刘惜梦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刘惜梦一身轻松地收拾了包裹,不想去理会朝中怎样一番变故。她只管与弘远,一并领命做皇差。
修建寺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房子吗?正好离了皇宫,也不必看人脸色。刘惜梦想着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不去想那皇宫的死气沉沉,却有点悲哀地在墙角立定,发觉她已经不懂得要如何放开手脚。
晚上,刘惜梦赖在弘远那里不走。
弘远炒了小菜,自斟自酌。
刘惜梦抢过杯子要喝。
弘远笑道:“福来你不会喝酒。”
刘惜梦说:“谁说我不会喝酒!开玩笑呢你,啤酒我可以喝好几瓶,连白酒都能喝下二两。”
“又开始说傻话了。”弘远道。
刘惜梦也不管他,只说她自己的,“想当初呀,真好啊,没事喝喝小酒,逛逛街,上上网,可真是爽歪歪呀!怎么道理这里,却总是无趣,连酒也不能喝了,真可怜。”
刘惜梦说:“如今我可是被皇上改了名字呀。叫刘福来!”
弘远抿一抿唇,却怎么也不肯那样叫刘惜梦。
刘惜梦耍赖道:“你不是向来喜欢乱改名字的吗?大壮好好的名也偏要改叫什么振儿。怎么我如今皇上给我赐了姓,你偏不肯叫了?”
他低头笑笑,只拿着杯子转来转去,往口中放了几次,灯烛照耀下,也没有见酒变少。
刘惜梦却有些醉了,只管去抢杯子,“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啦。要是紧张什么的呀,就装作喝水的样子。”
弘远悄悄扁起嘴角,口中不服气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刘惜梦笑嘻嘻捏了他的耳朵扳正他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
刘惜梦又说:“我有一个自幼的小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呢。如今就只告诉弘远一个。叫惜梦。”
弘远凝视着我,黑耀耀的眼睛像个漆黑的宇宙,一径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小时候的名字吗?还没有被卖掉前的?”
“——嗯。”刘惜梦也只能如此回答,直视着弘远。弘远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他们根本就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的人。
他会错了意,以为刘惜梦想起了卖身为奴以前的事,怕她凄凉,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脸颊。大大的,惯于握剑的拇指粗糙地磨蹭着我的皮肤,烛光摇动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唤刘惜梦:“……刘惜梦。”
“嗯。”
酒劲涌上来的缘故吧,刘惜梦的脸蓦然涨红了。虽然只是被叫了真正的名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或许是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不要。”弘远忽地别扭地收回了手。
“什么不要呀?”刘惜梦奇怪地看他。
“我觉得还是原来的好……福来,还是叫福来好。”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的身影,有点像初次见面那样呀,瘦瘦的孤单的,异常柔软孩子气。
“因为……叫了那个名字,总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啊。”
难得坦率地说了这样的话,总是别别扭扭的弘远深深地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为什么这样说啊?”刘惜梦不知道该笑还是怎样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哦,虽然皇上要迁都到北平去,可是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留在南京修报恩寺啊。”
“……”
“你回过头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