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岚奇异于今晚太子心绪的起伏,但显然一时半会儿她也猜度不出来是因为何故,她对着下首的老翁道:“本宫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老翁道:“老朽不才,但愿为太子妃娘娘解惑。”
向秀岚道:“本宫幼时习箫,并没有老师教导,不过为排解心中忧闷,宣泄心中情绪,胡乱发出一些音色罢了,渐渐地便喜欢上了吹箫,可是至今却仍然未曾仔细地学过一曲,不过偶尔听着乐坊的调子,自己寻个乐子。今日听先生一曲,着实心旷神怡,先生乃是大功夫、大典范,本宫自叹弗如,钦佩不已,自惭不已,便忍不住想问一问先生,先生习箫之时,是为何故?”
老翁原来倨傲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沉思的神色。
不久惜金惜玉便以金盘托了箫来。
向秀岚将那管碧玉短箫拿在指尖,她的手指如上好的白瓷,衬着碧绿通幽的箫管,清雅绝伦。
那老翁忽然向向秀岚行跪拜大礼,“谢娘娘赐教。”
说罢竟转身离去了。
一旁的刘晨羽勃然大怒,“大胆——”
刘惜梦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估计在场的人不只是她一个人,除了向秀岚和那吹箫的老翁,大概没有一个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吧。
只听一缕悠长柔和的箫声回响在耳边,回响在风里,回响在林间。
曲调中静中有动,如一卷山水画静静地打开在众人面前般,碧水两岸绝壁,壁上绿林阴郁,一叶扁舟随水荡漾,由远及近,高远飘逸。
一曲过后,众人皆如置画中,不能自拔。
“啪”的一声碎响,众人被惊醒,只见那柄碧玉箫碎裂在白色的玉石阶上,依旧是白与绿的错景,只是这一次,却是一种玉碎的凄迷婉转,这一声碎响,竟似生生碎在人心里一般。
太子眼中露出疼痛之色。
在他还不太懂、还没有理清心中思绪的时候,那股疼痛已经蔓延入四肢百骸了。
向秀岚眼中亦流露出惋惜之色,叹曰:“以后无箫可吹了。”
刘晨羽原本想张口反驳,却直觉此时不应过多进逼,她的直觉应该是对的。
回引凤阁的路上,刘惜梦拍着胸口道:“今晚好险啊,可把奴婢给吓坏了,娘娘,幸亏您机灵,才没有让晨妃给欺负了。”
“我也没有什么机灵的,只是做一些保护自己的事情而已。只要她不得寸进尺,我都可以不在乎对。”
“可是娘娘,您为什么要把那支玉箫给摔碎了呢?那么好的玉,摔了实在是可惜了。”刘惜梦想着都心疼,要是给她的话,她一定会开心死的。
向秀岚满脸无奈,难道她不心疼吗?可是没有办法,她只有这个选择。“惜梦,你要记住,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当这样东西存在的价值失去后,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了。”
“所以您是说,那支玉箫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吗?怎么可能?”
“你现在还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会明白的。”
“好吧。”刘惜梦撇撇嘴。“对了,娘娘,奴婢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您为什么不问问太子为什么相信晨妃是真的怀孕了呢?而且,更重要的是,您甚至没有告诉他,画中人究竟是谁,这样对您太不公平了!”
只见向秀岚摇摇头,苦笑道:“告诉太子?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太子爱的是画中人,而不是晨妃。太子之所以爱晨妃,那是因为以为她是画中人。只要您告诉太子真相,太子爱的人不就是您了吗?”
“算了吧,太子爱晨妃,不是因为晨妃是画中人,而是因为太子相信晨妃是画中人。所以,无论晨妃是不是画中人,太子爱的都是她,明白了吗?至于怀孕,跟这个事情的道理是一样的,不管晨妃怀孕不怀孕,太子都相信她,所以才爱她,只是现在更爱她了。我要是说了,则是挑拨他和晨妃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不但晨妃会恨透了我了,只怕太子也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这……”刘晨羽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古代人的感情都好复杂,尤其是这宫中的女人。
送向秀岚回房后,刘惜梦也有些累了,但是当她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一支发钗掉了,于是沿路返回开始找发钗,没有想到竟然碰到了太子和晨妃。
刘晨羽淡淡地叹息:“殿下,今夜晨儿是不是又做错了?”
“什么?”太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刘晨羽自责道:“今夜太子妃并不愿意在席间吹箫,晨儿不该帮着那老翁说话。”
太子道:“你莫多想了,她若是在意这个,就不会吹了。”
他知道她在意的不是这个,那么她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像一个没有关好的盒子,他迟疑着是否要去打开,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过去,可是心中又隐隐地有痛苦的排斥。
不能开,不能开,开了,他就会失去他一直重视珍爱的东西。
刘晨羽咬了咬唇,“殿下自是比晨儿更了解太子妃的,那殿下可知为何太子妃会毁了那箫,并言无箫可吹?”她的眼睛红了一圈,落下两滴泪来,“都是晨儿不好,惹得姐姐恼怒。”
太子劝慰着:“你莫多想了,身子要紧。”
哈哈,刘晨羽被太子讨厌了,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呀!
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显然没让刘晨羽满意,她的眼泪掉得更急了,“晨儿是真心与姐姐交好的,可是却似乎总是惹得姐姐不快,定要断了与晨儿的来往,殿下……”
太子一怔,“你是真心想与太子妃交好的?”
刘晨羽显然没想到太子会忽然如此反问,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愣,随即跪倒下来,“殿下明鉴,臣妾对殿下一片赤诚,又怎会不是真心想与太子妃交好?”她的眼泪掉得很急,“臣妾一心一意侍奉殿下,殿下身为储宫,他日登基,后宫佳丽三千也是难免,臣妾得殿下垂怜,又怎会不想与姐妹们交好,为殿下分忧?”
太子喃喃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暗夜中刘晨羽没听清,怔怔地对着太子落泪,心下却有些惴惴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做错了说错了。
太子眉眼间闪过一道自嘲的笑意,他双手扶起刘晨羽,柔声道:“晨儿这是怎么了?还动不动就跪啊哭的,小心伤了腹中的胎儿。”
又是怀孕,想想都觉得气愤,一天到晚拿怀孕来说事儿,刘晨羽就不能换个新玩法吗?
刘晨羽抹着眼泪,“臣妾、臣妾……”
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罢了罢了,你不要多想了,太子妃不想与你往来,就不要往来吧,你也省得天天去给她请安。”
“殿下——”
太子执着她的手往屋里走,“你呀,就是喜欢操些无关紧要的心思,本来身子骨就弱,这会子又有了身子,心要放宽些才是。”
刘晨羽垂首轻咬着唇,“是——”
想不到太子对刘晨羽也开始不耐烦了,哈哈,女人还是要自觉一些,别一天到晚追着男人臀后面跑,会被男人厌恶的。
刘惜梦也不找发钗了,反正丫鬟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她快速地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心中突然出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宫中的女人,好像只要以跟怀孕扯上关系,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如果是真怀孕,会被其他妃子给弄流产,而假怀孕,估计情况就更严重了。
根据刘惜梦在现代看各种宫斗剧的经验,刘晨羽应该会有两个选择,第一个,肯定就是为了继续圆自己说的谎,一直假装怀孕,等十个月后,临产时去宫外抱一个婴儿,也可能是抢或者是偷,当然了,这个婴儿一定是男孩儿。然后母凭子贵,使她的地位更加巩固。而另一种可能性,则是选择流产,当然了,流产的罪魁祸首一定是嫁祸给向秀岚的,这样一来,向秀岚肯定会被太子厌恶,她的地位依然会得到加强。
无论是哪一个方法,都会让向秀岚的下场很惨,尤其是第二章可能性,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刘晨羽实在是太可怕了。
怎么办呢?刘惜梦越来越担心了。
窗外一弯弦月如钩,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太子立于窗前,双手负立,许久,他转过身来看着桌上用绢帕包好的碎玉,在今晚之前,这还是她喜欢吹的玉箫,而今晚她说“以后无箫可吹了”。
还记得第一次听她吹箫时的情景,她坐在桃花树下,穿一件紫粉的衣裳,那时正是桃花开得好的时节,粉嫩娇美的桃花花瓣缱绻而下,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衣上,她白晳如玉的手指执一管通身幽碧的玉箫,柔和细腻的箫声在空气中悠悠传来。他因习武,素来耳力过人,便是寻着这箫音看到她的,皓白月光下的女子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眸中水光潋滟,垂下两行清泪。
她美丽而忧伤,可怜而多情。
太子深深吸入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那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也流露了过多的感情。
也许一切的根源只是这管箫。
如果那晚他没有看到她的美丽忧伤,如果那晚他没有听见她的深情低诉,如果那晚他们没有缱绻缠绵,如果那晚他没有对她心生怜惜……
如果他一直铁石心肠。
就不会有如今的动心,就不会有如今的对月独眠。
将绢帕合拢,如今碧箫已碎,如今佳人难追,也许这样更好,他已经有晨儿了,在那溪边第一次见到晨儿的时候他便动了心,在晨儿不计较名分地位肯跟随他的时候,他便决定此生定不负她。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那时他听见了,他知道自己难以做到,所以他没有向她走近。
可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当她盈盈拜倒在他足下的时候。
他已经对他自己承诺,从此——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又拿怀孕的事情来说事儿,这个刘晨羽真是太可恶了!
刘惜梦也不找发钗了,直接回引凤阁。但是走着走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怀孕怀孕,刘晨羽明明没有怀孕,她到时候怎么来圆自己说的话呢?难不成……
刘惜梦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感,根据她看的那些古装电视,宫斗剧里的情节,刘晨羽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怀孕,直到十个月后,产期来临,她让人从宫外抢一个孩子回来,也可能是买,孩子应该是个男孩儿,这样母凭子贵,她就地位就更加坚固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章选择,即家流产,而且为了打击敌人,把流产的罪魁祸首嫁祸给向秀岚。
无论是哪一种,对向秀岚都相当的不利,尤其是第二个方法,简直是一石二鸟之技。这个刘晨羽实在是太可怕了。
从御书房里走出来,鼻尖萦绕一股浓郁的桂香,他抬头看天,秋高气爽,是个好天气。府里的绿陌汗如雨下地迎上来,“太子爷,出事了,晨妃娘娘小产了。”
太子脸色大变,疾步向外走去,“怎么回事?”
绿陌小跑地跟上,“上午晨妃娘娘循例喝了安胎药后就觉得腹痛,府里的太医急忙过来诊治,可是已经晚了,晨妃娘娘、晨妃娘娘……”
太子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神色暴戾。
绿陌被打得头昏脑涨的,再不敢无措哭泣,安分地跟在太子身后回府。
“殿下、殿下——”
床上的刘晨羽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她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太子坐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晨儿,你感觉怎么样?”
刘晨羽在太子怀里嘶声哭道:“殿下,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没有了,臣妾罪该万死,请殿下赐臣妾一死,殿下……”
刘惜梦就在一旁,当然,是太子看不到的地方。她前几天还在担心这种事情,想不到还没等自己来得及想对策,就被刘晨羽捷足先登了,刘晨羽果然是先下手为强。现在向秀岚估计是毫无对策,只能干等着了吧。
太子脸色阴霾,对着跪了满屋子的奴才奴婢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红梅磕了个响头,抬头时额头红肿,满面泪痕,“回太子殿下,是奴婢照看不周,那碗安胎药被人下了藏红花,都是奴婢的不是,请太子赐奴婢一死。”
太子森然道:“你莫要急,逃不了你的死罪。”
寒眸将室内众人扫了一遍,他冷笑道:“给我细细地查,查不出来,你们就都去给小皇子陪葬!”
半个时辰后绿陌踉跄地跑进来,“太子殿下,引凤阁的小丫头惜玉在房里上吊自尽了。”
刘晨羽大哭道:“殿下,这小丫头必是畏罪自杀了,殿下为臣妾做主啊!为小皇子做主啊!”
太子皱眉,眸中寒光四溢,胸腔里一颗心脏像是被七八股力量往不同的方向撕扯,“把引凤阁的人都给我押过来。”
绿陌应了一声,往外疾走,到门口处突然想起什么,“太子妃……”
太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对于惜玉的死,刘惜梦一定也不意外,这是刘晨羽下这招棋的关键,惜玉一死,向秀岚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怎么办?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太子看着跪在下首的太子妃,神色复杂,“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向秀岚的脊背挺得笔直,她眸中闪着自嘲的笑意,还有何话可说?死的侍女如玉是引凤阁的,活的侍女惜金也是引凤阁的,一个是死证,一个是活证,她还能说些什么?
这太子府里不过两位女主人,刘晨羽怀孕被害,除了她,还有谁更有嫌疑,还有谁会更不想要那个孩子出生?
呵,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过的话。
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地站起来,病床上的刘晨羽怒斥:“向秀岚,你好大的胆子!”
她微微侧身,裙裾间有流光溢彩纷呈,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晨妃娘娘,你莫忘了你才流产,此时这般模样显得中气过足了些。”
刘晨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瞬间的怔愣后,她哭倒在太子怀里,“殿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太子厉声叱喝:“向秀岚,你放肆!”
向秀岚微微屈膝一礼,“太子殿下,此事臣妾无话可说,不过,”她抬头,眸中闪过一抹凄楚的笑意,“臣妾有孕在身,不宜长跪,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你胡说!”刘晨羽忽然尖叫出声,“你怎么可能有孕?”
向秀岚道:“晨妃,我确实已有三个月身孕在身。”
什么?向秀岚怀孕了?这……这不太可能吧,刘惜梦完全不知道,不单单是她,估计引凤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吧,怎么会这样!向秀岚,怀孕三个月竟然还可以做到这么闷不吭声,如果是别的妃子,恐怕早就昭告天下了吧。
难怪呢,刘惜梦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向秀岚的生活作息特别好,以前她总是在湖边玩耍,可是最近连湖边都不去,估计是害怕吹风。想想,原来是这个原因呀!
“你胡说!你如果有三个月身孕,为什么现在才说?”
向秀岚浅笑,“我有没有胡说让太医号一下脉便知,无须争辩。”
她的视线对上榻上怀抱美人的太子,只觉得眼睛有点花,脑子有些恍惚。她当然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有孕,可是她瞒着所有人,连引凤阁的贴身侍女惜金惜玉都给隐瞒过去了,这太子府似龙潭虎穴,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她的孩子了。
那是他的夫呵,她肚里的,是他们的孩子啊。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这样讽刺,他们站在河岸的对立面,谁也看不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