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清秋揭开咕噜冒泡的药锅盖,用长勺搅拌着,白凝的水汽扑在他脸上,他从雾气里看着柳三仓,“自庭水之战后,你我已七年未见。你今日来找我,所谓何事?”
柳三仓取下了身后的重剑,指尖摩挲着剑鞘,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七年了吗,我总感觉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你我本是挚友,何必……”
墨清秋皱起眉,出声打断他,“你若是来找我叙旧,现在就离开,还有很多疑难杂症等着我解开,我的时间很宝贵。”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问你一句话,那日你所说的可还算数?”柳三仓直直地望向墨清秋地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熟悉的影子。可是,那里始终迷雾重重,他只要凝视一段时间,心就会不由自主的被吞噬。
七年前的墨清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揭皇榜,不走寻常路,以人骨入药,剑走偏锋,救治了当朝最受宠的瑶光公主,皇帝有意封他为太医院院判,却被他言辞拒绝。
“草民此生只有一个心愿,继承师父普济众生的心愿。所谓众生,便是不管有无官职,男女老幼,只要身有病痛,都可以找草民医治,而不是被困在宫墙之内,朝野之内。”彼时,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和那个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说出此话的少年。
皇帝最先反应过来,咳嗽一声稳住了场面。“墨清秋,你可要想好了,这金銮殿非常人可进,你走出去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来。瑶光公主先前向朕表明了对你的心意,作为我大唐的公主,瑶光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大夫。”
墨清秋在地上磕了个头,抬起身来时,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点桀骜不驯,仿佛容不下任何沙子,“草民心意已决,请陛下成全。”
皇帝盯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龙椅,好一阵子,他才招了招手示意墨清秋起来。叹口气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便去与瑶光道个别吧。”
墨清秋地身子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下,他在地上磕了一个长长地头,道了句“谢主隆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金銮殿。
殿外,站着位粉裳女子,姿容姣姣,眼若秋水,身后跟着两位宫娥。墨清秋走出来以后,在她身前拜倒。“参见瑶光公主。”
瑶光审视着墨清秋,眼睛里没有丝毫温柔的神情,显然已经知道了金銮殿上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里又痛又恨,忽然厉声道,“拿下他!”
台阶下走上来一群侍卫,墨清秋来不及说话,脖子上便横了几把锋利的刀,可是他面上却毫无惧色,只是深深的望着瑶光,然后也不顾刀剑在身,朝瑶光行了跪拜的礼节。抬起头来时,他的笑容像宫外吹进来的春风,带着生机勃勃还有许些宫墙内没有的颜色,“公主,草民只是一个大夫,以下犯上,使公主蒙受屈辱,万死也难辞其咎。但是还请公主,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瑶光见他这副模样,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拔高声音问道,“我便这般让你厌恶吗?你宁愿死也不愿做我的驸马,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要揭皇榜,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的本职,草民不后悔揭了皇榜,也不后悔治好了公主。只是,草民已经有了糟糠之妻,即使是泼天的富贵也不能动摇草民的情谊。还请公主责罚。”墨清秋话音未落,腹部中了一剑。
他抬起头,却望进瑶光湿润的眼里,他不由得怔住了。
“责罚?墨大夫情深义重,本宫又怎么好责罚。“瑶光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这是墨清秋第一次看见瑶光脸上出现这种神情,哪怕是在她生命垂危之际,也未曾见到过这种空洞的眼神。
想起初次见瑶光时,似乎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他那时还年少轻狂,向来喜欢研究疑难杂症,听说当朝的瑶光公主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皇帝发了皇榜,允诺救了公主的人便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于是他便揭了皇榜,随着一群江湖大夫进了宫,但是当朝公主岂是寻常人能见的,太医院设下了十三道难题,最后解答出来的只有他一人,他便拎着药箱去了凤仪宫。
宫里死气沉沉,走过重重纱幔,他看见了瑶光公主,她面色苍白,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作为医者,他见过不少濒死之人,大多都是双目无神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可是瑶光面上却丝毫没有面临死亡的无助与恐惧,那双被病痛折磨的眼睛依然带着生机。
当时的瑶光听见脚步声,吃力的从床上立起身来,看见墨清秋的那一瞬,突然莫名地笑了,像是一朵苍白的蔷薇花。“看你的模样面生的很,你是皇兄从外面找来的大夫吗,如此年轻,莫不是还不曾经历过鱼水之欢?”
墨清秋的脸白了又红,似是没想到瑶光公主如此奔放。当时年少寡言的他颤颤巍巍地作了个揖,“草民奉命给公主治病,可否上前为公主诊脉?”
瑶光公主嗯了一声,示意他上前,忍不住咳嗽起来,走近了些,只见这个年纪轻轻的大夫还生了个好皮囊,怕是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女子。“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比宫里头那些太医……还无趣。过来吧,本宫不会吃了你。”
接下来的桥段就很老套了,公主喜欢上了这个容易害羞,却有着一手好医术的大夫,但是彼时正逢大唐与外邦停战,需要有公主前去和亲,大唐只剩下瑶光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但是她却不肯去和亲。皇帝知道以后,便与墨清秋一番促膝长谈,然后便有了墨清秋拒婚的事情。当然这些,瑶光是不知道的。
从回忆中醒来,瑶光公主松开握住剑端的手,突然间失了力气,她步伐一轻一重的落在地上,僵硬的转过身去,疲倦的闭上了眼睛,“让他走吧。”
墨清秋低下头望着自己腹部涌出来的血,没有去点周围的穴位,也许只有疼痛才能让人清醒过来。他想扯出一个笑来,面容却因为疼痛扭曲在一起,于是他从地上吃力的站起来,又向瑶光公主的背影稳稳一拜,重而又重地道了一句,
“珍重。”
随后,他一步步朝宫门口走出,每走一步,都有血涌出来,溅在青石板上,像枝头的梅花一样。
片刻后,瑶光公主回身,却只望见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她终于忍不住扑在地上,大哭起来,“墨清秋,你负了我!你负了我啊!”
回答她的,只有高墙外吹进来的风声。
两个宫娥跪在她身边,见她如此模样,全都惊慌的像见了鬼。
“公主,墨大夫已经走了,我们回宫吧。”
瑶光公主的眼眶红的像兔子似的,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串血脚印。“我同意去和亲。”
“公主,你说什么?”
瑶光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人从心头抹去似的,“本宫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请求前去和亲,只愿我大唐繁荣万世,百姓富足安康。”
这是她身为大唐公主的职责与最后的尊严。
只是她这一去,便与墨清秋再无可能。
她苦笑着,心上已经疼到了麻痹。
也好,那便再无可能,不再相见罢。
或许,这也是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