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友情是人生中的一种基本情感，而知音是友情的核心。友情的原始根源也许是来自于相同血缘的兄弟姊妹之爱，但在漫长的文明进化中，友情跨越了血缘的界限扩展为一种情同手足的社会性的相互关爱和倾慕。真挚的友情是建立在相互间深刻的理解和情感认同的基础上的，即中国古代所谓"知音"。东晋文论家刘勰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文心雕龙·知音》）人各有志，情思何异？真正的相知尚且艰难，认同则更是出于万一，因此刘勰要感叹"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屈原说："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楚辞·怀沙》）屈原的悲痛，就在于自我独到特异的抱负、雄才无人认识、赞赏，即无知音。"见异惟知音耳。"（《文心雕龙·知音》）知音的意义，正在于知音者能从万人之同中认识到我一人之异，并倾心认同。准确讲，知音首先是对自我独特性的确认和肯定。我们之需要知音，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独特性需要确认和肯定。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化中极具自我意识的诗人，他执著的政治抱负和其超强的自我确认意识是分不开的。无知音相逢，即自我人生没有得到他人的确认。司马迁认定《怀沙》是屈原的绝命词："（届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史记·屈原列传》）虽然近世对司马迁的定论有争议，但《怀沙》表达了屈原死意已定是无疑的。这篇赋的结尾说："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楚辞·怀沙》）由此足见，除了政治上的绝望外，这无人知音的人生孤独也是屈原自杀的重要原因。
与屈原相比，伯牙的人生是太幸运了。他与钟子期不期而遇，钟子期听他的琴声，无论高山流水之志，总能"辄穷其趣"。伯牙为之动情感叹："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像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列子·汤问篇》）中国古代琴乐，极幽妙之致，演奏和欣赏都是非常个人化的。钟子期能对伯牙如此知音，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这知音对伯牙的人生肯定，自然也是千古绝唱。这就可以理解何以钟子期死后，伯牙要破琴绝弦，终身不再弹琴了。
然而，知音还有另一方面的意义。孔子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这就是说，朋友只有以耿直、诚意和见识相交，才是有益的；相反，以惧畏、谄媚和虚妄之言相交，则是有害的。因此，中国古代交友，有师友、诤友、畏友诸说，其含义就是指知音者也是引导者、批评者、惩戒者。庄子与惠施，是终身的论敌。这两位先秦大哲学家，在学问、政见、情怀和志向上都有深刻的差异，因此两人之间进行着无休无止的争论。不仅如此，惠施甚至把庄子视做自己的政敌，作为自己最严重的政治威胁来防备。但是，谁能想到，惠施死后多年，庄子竟在他的坟墓前感伤地叹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对于庄子，惠施是真正的论敌，也是真正的知音。虽然同为知音，惠施之于庄子，是与钟子期之于伯牙，具有不同的意义的。知音能见其异，就能见其真；能见其真，就能生胸中义气；能生义气，就敢为之作铿锵金石之言，而不唯唯诺诺于世俗见识。李陵身为汉朝将领，远征匈奴，兵败降敌。败而且降，是双重的大罪，既为世人不耻，又为朝廷不赦。司马迁与李陵并无特殊交谊，只是同在朝廷为官，司马迁以其史家的眼光，深知李陵忠孝节义、磊落为人，有国士之风，又清楚李陵兵败实因寡不敌众，并非不舍命报国；其降敌虽是为臣之过，但也有其情有可原之不得已。司马迁上书汉武帝，为李陵慷慨陈词，力举其功，恳辞其过。司马迁的义举惹怒了汉武帝，获罪受宫刑。在《报任安书》中，身残心辱的司马迁，虽然抑郁愤懑，却不悔其仗义执言的君子之志。能为一败将罪臣之知音如司马迁者，古今能有几人？司马迁为李陵所言，非有大见识、大勇气、大气节不能为。读此文，谁不为司马迁一赞？
孔子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之训。和者，以大义、道理相合；不同者，各有意气、趣向。知音都当有君子之风。嵇康本来与山涛交好，同为"竹林七贤"中人，可谓情投意合。后来山涛投靠司马氏集团，并荐嵇康入内做官；嵇康坚守自己的志向，愤然写信与山涛绝交。真知音者，都是有真性情、真品格者。因此，知音是深刻的理解和真小认同，却并不以丧失相互的个性与独立为代价。进一步讲，知音的意义不在于友人之间的彻底相知相合，而在于相互之间对某一点的独到领悟和倾心。
知音与爱情的不同，大概就在于此。伯牙、子期式的知音，所谓"辄穷其趣"，是太彻底了，太理想了。如果是事实，到底也只是钟子期的自我放弃。夏多布里昂在临死的斯达尔夫人面容上看到的最后的美妙的一瞬，改变了他未来的人生。这可说是知音间的一个绝唱，其中不可言说的深意来自于夏多布里昂的人生意识得到的深刻启迪。他从斯达尔夫人的面容上感受到的意味超过了他直接看到的内容。知音的人生启迪意义是应当特别珍视的。东山魁夷怀念川端康成的文章，向我们展示的正是知音的启迪意义。东山魁夷展示了这位师友的人格、艺术精神怎样渗透到自己的艺术和人生中，为自己打开了无限动人的新境界的。到深刻处，知音是一种人生境界。同爱情一样，知音的保持和发展都需要激情和想像力的创造，需要智慧的提升。在我的感受中，最动人的知音故事发生在歌德与温克尔曼之间。按照佩特的说法，温克尔曼是一位使歌德的事业成功却从未谋面的老师01768年，当19岁的大学生歌德正在莱比锡盼待着从罗马回国的温克尔曼到来的时候，传来的却是51岁的温克尔曼在折回罗马的途中被害的消息。虽然终身未谋面，温克尔曼的影响却清晰地烙印在歌德纷繁复杂的修养和创作中。歌德自己说："人们从他那儿学不到什么东西，但人们会由此变得不一样。"难道还有比之更深刻有力的影响吗？佩特在他的文章中，将德国18世纪两位划时代的思想家的精神交融的境界细致美妙地展示给我们。实际上，他还同时展示了一个艺术精神革命的时代怎样在两位思想家的精神交融中展开的。当然，我们也会从中看到，作为一代文艺批评大师，唯美主义思想的首倡着，佩特本人的心灵感识也深刻地融入到了温克尔曼与歌德的心灵交融中，因此而丰富了它。因此我认为，人文历史的发展，实在可以看做知音之间的启迪、交融、扩展和变化的历史。这是知音于人生最深刻和扩展的意义。
伯牙之志
凡贤人之德有以知之也。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日："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日："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非独琴若此也，贤者亦然。虽有贤者，而无礼以接之，贤奚由尽忠？犹御之不善，骥不自千里也。（《吕氏春秋·本味》）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日："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日："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日："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像犹吾心也。吾于何（《列子·汤问》）
对论敌的怀念
庄子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日："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日："南方有鸟，其名为鸩鹪，子知之乎？夫鸩鹪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鸩鹪过之，仰视之日："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日："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日："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日："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庄子·秋水》）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日："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日："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至乐》）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日："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日："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日："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徐无鬼》）
报任安书
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谚日："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j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憎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闻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陨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蓄，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日"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美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