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的荣幸。可你这样一位大专家，是不是我们俱乐部还要和北京一些大医院或医疗机构联系一下？”
“不，谢谢。我只有两周假，我主要只看你们俱乐部，调查一些病人和他们的家庭。当然，希望再访问一些支持你们的西医、专家、教授。这些，希望在我到达之前，你们都能安排好。至于和我们一样的西医院么？我想就不参观了。因为，说句不客气的话，既然是同样的疗法，他们的条件和水平比起美国就要落后得多了。”
他说得这样坦诚，自是无须客套。但既然只是冲 CA俱乐部去的，责任自然也就落在了俱乐部身上，阿娇不免感到压力，于是立即考虑起安排、接待、经费等一系列问题，正想着得赶紧给丽月打电话、好好策划呢，只听布朗说道：
“你们俱乐部是非赢利的患者组织，我只是作为你私人的朋友前去参观，因此路费和生活费都由我自己负担。”
他清清楚楚地说着，一下子解决了阿娇心里盘算、又不好明说的问题。阿娇从来喜欢美国人干脆利落的作风和办事的效率，但布朗这个大专家能这样不端架子，又这样善解人意，对他的好感不禁又增加了几分。
“我想对小安东的癌症再做一下检查，完了咱们就动身去中国，你看怎么样？”
“好的。你看大概几天？我好把手头的病人安排一下。”
“一周好吗？我也有许多事需要安排。可安东的检查用不了那么久，你看他出院后是让他回家，还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阿娇明白了，他是不放心让小安东一个人单独待着，于是毫不踌躇地说：“我接他回我家，正好可以让他先把录像带看了，越早进入状态越好不是？”
Dr·布朗也用赞赏的眼光看她，因为他明明知道阿娇和嫦娥还是通过他才认识的。只有一两面之交，就能这样慷慨地把别人的孩子接到家里照顾，而在美国，成年子女独立生活之后，就是回父母家养病，也得事先打电话、得到允许才行呢，心想这大概又是中国文化传统吧，看来这个遥远的中国，实在是应该好好地了解一下的，于是越发对自己的决定高兴起来。
阿娇在回家的路上，就把给丽月的电报打了，回家和先生说了，就忙忙地给预约的病人打电话改时间，给正在体疗的病人打印出辅导教案……整整忙乱了一天，刚想喘口气为小安东收拾房间呢，那边嫦娥的越洋电话就打过来了。
嫦娥这个电话能是短的么？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说不尽的感激，这还不要紧，阿娇一边斜倚在沙发上，一边答应着、客气着、安慰着就是了。可嫦娥最最关心和一定要知道，问得细而又细的却是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他的，他现在真还活着么？成了什么样？癌症没发展吧？受伤了吗？瘦得没人样儿了吧……
当然还活着！癌症的情况正在医院检查，没有受伤，人瘦么好像是瘦一点，但是睡得很安详，样子很好看，哪里会没人样儿……至于在哪里找到的？阿娇脑筋一转，心想最好还是别告诉她，因为现在她就啰唆得要命了，再一扯出戒酒所，不就更叫人没法活了么？于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个是Dr·布朗帮助找到的，正忙着给他检查，详情我们还没来得及谈，等一两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一并给你打电话……
那边嫦娥大概也觉出自己未免太过分了，于是又是一连声地道歉和道谢。这里阿娇却因为这妈妈的啰唆点醒了一个问题：是呀，Dr·布朗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呢？今天他一直那样兴高采烈、得意扬扬，话是从来没有过的多，可就是没说到底是怎么找到小安东的。在自己一再追问下，他也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些什么医生的病人的朋友，朋友的医生的病人之类……一时也不免奇怪起来。
奇怪归奇怪，总以为大概他是太得意了，心里关注点不在于此，或是嫌女人琐碎，懒得答理吧？原是不好过分烦人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 Dr·布朗这次是有意王顾左右而言他的。
Dr·布朗保守的还真是一个大秘密，因为他根本不是在戒酒所找到安东尼奥的。找朋友的朋友之类撒大网是一点不假的，小安东进了戒酒所也是真的，但等布朗急匆匆赶到戒酒所时，却早已人去楼空，小安东跳窗逃走了。
小安东为什么会在全所人熟睡之时，冒着骨折腿断的危险跳窗而逃，自然有他的道理。原来嫦娥在离美之际，跑遍旧金山也找不到小安东时，他已经安卧在戒酒所了，是谁送他进去的呢？是他在大学的一个女朋友。嫦娥不知道他有这个女朋友么？原来自然是知道的，不但知道，甚至还见过不止一次。在小安东动手术时，女孩还到医院陪伴过他；后来一发现淋巴结的问题，小安东就主动和人家断了来往。可怜的是骑士风度的男孩并没有骑士的意志，于是从酗酒开始，就此沉沦了下去。嫦娥自是去找过、甚至乞求过女孩的。女孩也撕心裂肺地哭过，但女孩还有父母呢！父母为了爱女，自是千方百计地劝阻；嫦娥自己也是母亲，对此自然是理解的，但为了小安东，她请求女孩至少还维持一段时间：“或者小安东病情稳定一点或者让他安心离去……”她是那样哀哀地哭着，女孩也是哀哀地哭着答应了。
但小安东不干，女孩的父母也不干。都是为了爱女孩，也同时都对嫦娥有了芥蒂。小安东更是反复责骂母亲没有自尊，完全不懂得母亲原是个极自尊自重的人，只是为了儿子才这样不顾一切……于是开始了本书开头的那一段炼狱般的日子。但女孩毕竟爱着托尼，于是瞒着双方的父母哭着、闹着、半强制地把她的托尼送进了戒酒所……
平心而论，小安东开头是积极配合治疗来的。因为爱情重新燃起了他生之欲望。这时他感到了对母亲的些许愧疚了么？想必没有。因为这时他年轻的心重又焚烧在爱情的烈火之中，沉浸在爱情得失的矛盾里。直到几天前女孩来告诉他，说她父亲已在英国得到新的更高的职位，并已替她办好了牛津大学的入学手续……
他能不知道这是女孩父母为了彻底分开他们而使出的绝招么？他立即想起了她母亲那努力压抑着的愤怒神色，不知为什么妈妈哀愁含泪的面庞倏然在眼前闪现，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女孩也不说话，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爱他，也明白他更爱她。
他还能怎么办？终于开口道：“我真为你高兴……上牛津曾经是咱们一起做过的梦……”
两个人突然惊慌地抬眼对视，因为都发现了他的嗓子嘶哑得几乎无法出声。女孩缓缓地低下了头，泪水像小溪在汇合口一样地竞相奔流……
他缓缓地抬手为她揩拭眼泪，女孩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
“我一定等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因为她还太年轻，还不懂得沧海桑田、世事如棋……
他应得斩钉截铁，然而心里想的是：只怕死神不会给我那么多时间了……
当时他是把这次分手当做生死诀别的，但当在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在小径渐行渐远，到了尽头她竟突然转身倒行，并频频向他挥手时，他立即闪身掩进了窗帘。他已心如死灰，也忘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想让她看出他的悲痛欲绝的样子，只想把她那已慢慢融化进金色暮霭里的纤细身影永留在眼里……
等她完全消失之后，他就立即倒在床上像野兽一样地号叫起来，他原是想痛哭来的，可他的嗓子已完全嘶哑，而他的愤懑又那样猛烈，于是他只能像受了重伤的野兽那样一边浑身颤抖着打滚，一边号叫。
他不再接受治疗，他又重新酗酒，与其说是在和医生苦苦搏斗，还不如说是和自己生死角斗了三天三夜。之后，他逃出了戒酒所，只为遏制不住那再见女孩一面的强烈愿望……
女孩家却已人去楼空，聪明的妈妈提前了出发的日期；他还能干什么，他只能重蹈覆辙……
Dr·布朗毕竟是 Dr·布朗，一接到朋友的电话，知道了小安东业已出逃和为什么出逃之后，二话没说，就到初识嫦娥的酒吧里去堵他。一堵还就堵了个正着：在一个无灯的角落，他正对着一桌的空酒瓶痛饮。
布朗悄悄地走近他，礼貌地脱下帽子：“我可以坐下么？”
小安东本想拒绝，斜眼一看，见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而且人家这样客气，他现在是孤身一个，没有了起哄架秧子的团伙，从小良好教养的习惯势力起了作用，心里虽然老大不乐意，也只好客气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位先生坐下就说：“如果我没弄错，你是安东尼奥吧，有人托我……”
小安东大吃一惊，酒马上醒了些许，厉声说道：“谁托你，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托我的人远在中国。她请我重新复查了你的 X 光和CT 等片子，你的淋巴结基本排除是转移癌，而且她在中国已为你找到了新的疗法……”
女孩的身影立即活灵活现翩翩于小安东的脑海，他又大吃一惊，神思恍惚地喃喃道：“莫非她不是去的英国……”
布朗一目了然地知道他想的是谁，却不说破，只痛惜地缓缓摇头说：“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母亲。”
“她去了中国？”
“不但去了中国，为你寻医找药，而且还身体力行地在为你学习一种中国独有的体育疗法。而你竟连她去了中国都不知道！”
小安东即使铁石心肠，此时此刻也不能不惭愧，何况他虽然有时犯浑，毕竟本质上还是个仁义的孩子。他当然想知道母亲的现状，可眼前凝神细看着他的却明明是个陌生人，于是他局促不安又不失礼仪地嗫嚅道：“还没请教？”
“我是 Dr·布朗。”
“哦，真是久仰了，可我好像没能幸运地挂上您的号……您是我母亲的朋友吗？”
他是他母亲的朋友吗？那娇小美丽又楚楚动人的形象重又回旋在他的记忆里，于是他从头向小安东一一复述。他和她其实只是偶然邂逅，又匆匆分手。他一生中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生死离别的事没有经过？是的，他曾经搭救过她，可他这一生搭救过的人何止成百上千？这件事只是他生活里毫不特殊的一次经历，她又早已离他千里万里。他一直是那样地忙，忙得连昨天的事，前天的事往往就会重叠在一起，当谁人问起时，都需要慢慢清理，以免搞混。奇怪的是，怎么他一叙述起来这件事来，嫦娥的音容笑貌、许多细节、甚至他自己当时的反映和心情都那样清晰而又生动地奔流在他的话语里……
直听得小安东如痴如醉，时而吃惊得叫出声来；时而惭愧得低下头去。听到他怎样在金门大桥将妈妈拦腰抱住时，感激得直想站起来拥抱他或向他鞠躬，可不知怎么就是站不起来，两条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不知怎么就是不听使唤，只愣愣地睁着两只蓝蓝的眼睛瞪着他。想着妈妈是在怎样一种凄苦的心情里孤苦伶仃地万里远行，现在怎样在北京的严寒里为他求医找药、频繁走访、刻苦学习时，滚滚热泪再也无法控制地打湿了衣襟……
因为对小托尼来说，不仅从 Dr·布朗的描述中看到了妈妈的愁容和泪水，听见了妈妈哀哀的哭声；想起妈妈曾是多么自重和优雅，而为了他又曾多么低三下四地对那个女孩和她的妈妈苦苦哀求；自己把妈妈硬是逼到了自尽的绝路，而妈妈就是在决定撞柱而亡时，还要为自己保住汽车的保险……一时间童年时妈妈温柔的爱抚，少年时因为妈妈美丽而在人前的骄矜，自己在爸爸临终时所作的承诺没有兑现的愧悔，连同妈妈那独特温馨又甜美的气息……都迎面扑来，将他紧紧包裹，真是错综复杂、难解难分。一种必须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窒息感使得他只能用头使劲撞击眼前的桌子，一边用拳头猛捶自己的胸膛……
一只温暖的大手沉重地放在了他的肩上，抬起头来，只见 Dr·布朗凝视着他，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就像妈妈一样。于是他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哽哽咽咽地述说起他原是怎样地爱妈妈，如果不是因为那倒霉的恋爱……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年轻人！关键是自己得立得住。”
“怎样才能立得住呢？”
“多想想比你更不幸的人，比如你的母亲。”
母亲比他更不幸吗？她又没有得癌，父亲又是那样爱她……小安东又发起愣来。有什么办法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要孩子真正懂得父母对自己的爱，不但得等到他们自己做了父母，恐怕还得等到他们永远失去父母之后。好像普天之下，概莫能外。
Dr·布朗缓缓地摇着头，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在年轻人眼里，好像我们生来就这么老。其实，年轻不是你们的专利。”于是他轻柔又沉重地说起来，“当然我也年轻过，我也失去过爱情，那甚至不是女朋友，而是妻子。结合了十年的妻子。三十多年前，我患了肺结核，那时，结核虽然已不是绝症，但传染性还是使有些人害怕，我妻子就是很害怕很害怕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今天想来，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不是医生，而是一个人人称赞的丽人。担心失去生命，更担心失去美丽，先是分居，后来就提出分手。如果我明智一些，应该接受现实。但那会儿我也年轻，于是赌气、争吵、酗酒。两年后，她出走了，撇下了四岁的女儿，于是寻找她就成了我唯一的生活目的。那时我也有妈妈。我的妈妈也曾像你的妈妈一样，为我哭泣、为我祈祷、对我苦苦哀求，直到我可爱的女儿得了麻疹。女儿活了过来，而照顾她的奶奶却被她传染上了……”
“大人也会得麻疹？”小安东惊讶地问。
“我的外祖父母都是加拿大人。妈妈从小丧母，外祖父终日为生活劳作，在妈妈五岁时带她移民来美国。在全无亲朋故旧的新土地上求生活的艰辛，使外祖父疲于奔命，根本不知道她出没出过麻疹。而我，她的儿子，还是个当医生的儿子，竟也完全忽略了这点，只自顾自地奔波于我那无望的追寻……直到医院通知我妈妈高烧不退，我才惊觉出麻疹对于成人，原是十分危险、十分危险的……我疯了似的奔向医院，但是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妈妈原来体质就不好，高烧已经并发了心力衰竭……我跪在妈妈床前愧悔莫及，妈妈却仍像往日一样拉着我的手对我微笑，妈妈最后挣扎着对我留下的话是：“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儿子……要紧的是自己要学会站起来……立得住……”
小安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唯恐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似的，爱慕地说：“于是你就站了起来，立住了，成了这样一个大专家……”
“你也会站立起来的，只要你肯。何况你也有这样一个妈妈……”
是啊，有妈妈的人是幸福的。何况是这样的一个妈妈！为什么以前从没这样想过？
这是一场悄声细语，却又惊心动魄的谈话，小安东会从此站立起来吗？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立得住？不知道。但愿吧！
Dr·布朗这段往事很多同事不但不知道，就是告诉他们，恐怕很多人也难以置信。他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将自己的隐私对这个毛孩子说了出来呢？他也不明白，当然也无从想到会因此赢得这个孩子对他的终生友谊。
这样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坦诚交流，他当然不会对松娇说。这不但是不愿袒露隐私的问题，这还关系到男子汉的尊严。男子汉多的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谁有瘾去翻腾那些走麦城的堵心事呢？又不是那些专爱哭天抹泪儿的絮叨娘儿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