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第三天我正在房间里擦枪,听到楼下门铃响,开门出去一看,一个穿长风衣提公文包的美国佬站在门口。这儿临近教堂,常有西装笔挺的男人女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分发基督教福音的宣传小册子,你一不留神他们就挤进你的客厅,天堂地狱地说个没完,磨得你一个头有两个大。我不耐烦地朝那个美国佬挥挥手:“我们不懂英文,我们中国人信佛教,你可以走了。”
那男人宛然一笑,用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说:“我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叫皮得逊。是来调查东海公司诈骗案件的,我能不能跟陶小姐和你们谈谈?”
我一听是联邦调查局的,心里“咯噔”一下,再一听他是来调查东海事件的,心宽了下来。我们都是受害者嘛!我把他引进门,再去叫桃子出来。
桃子听到联邦调查局的人找她,脸一阵煞白,退缩着不愿意去。我说你如果心中没鬼,就应该趁这个机会说清楚,桃子你这么个聪明人能不明白联邦调查局是吃什么的?难道你避不见面他就会放你一马吗?
桃子想想也对,简单地梳了个头,抹了点口红,随我上了楼。那男人坐在沙发上,长风衣脱下来放在沙发扶手上,正在低头看着一叠案卷。听到我们进来便站起身来跟我们握手,并递上名片。趁他跟桃子说话时,我冷眼观察这个四十来岁有点发福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平时在电影里看见的FBI人员都是精明冷静,身手矫健,鼻梁上架着墨镜,掏枪的动作很快,一枪击倒一个歹徒。面前这个男人却无论如何看不出身手敏捷的样子,在街上迎面碰上这么个人,要我猜他的职业往好了说是个牙医,往坏了说可能是卖熟菜的,一件油腻腻的围裙挂在他脖子上倒很相称。FBI怎么会找了这么一个老兄?碰上歹徒他能有什么能耐?
那探员好像猜透我的心思,突然抬头睃了我一眼,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那双似蓝似灰的眼睛却极为冰冷,像蛇芯子一样穿透我的内心。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面前坐的是美国的专政机关,警察中的警察,千万不可以貌取人,掉以轻心……
他询问桃子的语气很平缓,但对具体细节却扣得很紧,一步也不放松地追问关于戴维·赵失踪前几日的所作所为。桃子一个妇道人家,在咄咄逼人的诘问前倒没乱了方寸,轻声细语地回答,条理分明,滴水不漏。有些事情她会停顿下来,作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正待那个叫皮特逊的警探翘首期盼时,桃子就给他来了一句:我实在记不清了。或是:我当时没留意到。
期间栾军进来过一次,开口问道:“哪来的洋鬼子?”我连忙把他搡进房去,低声告诉他这个洋鬼子是FBI探员,来调查东海事件的,会讲中文。你不要大嘴巴漏出什么去。
那洋人宽容地一笑,转头问我:“装修生意还好吧?”我说是混口饭吃罢了。皮特逊像拉家常似的和我谈起如何安装硬木地板,如何切割大理石,厨房怎么安排会让空间看起来更大,他说他的房子全是他自己动手装修的。这家伙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懂得还多。说着他话锋一转,问我来美国之前是干什么的?我说在一个小城市干苦力。他直视我的眼睛:“你打过仗。”这句话听来像是提问也像是陈述事实。我心里一惊,但尽量稳住情绪,回答说在中国每个人都要服兵役。皮特逊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合上面前的宗卷,站起身来感谢我们提供的情况,说如有需要再请我们帮忙。
皮特逊的来访给我们心里投下阴影,联邦调查局上门,谁心里都会七上八下的,何况我们心里有鬼。我再三关照大伙小心行事,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桃子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之后,在我们面前公然作出一副和臧建明勾搭上的姿态,饭桌上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亲昵的态度,出门时指定臧建明陪伴,管束他的日常用度,甚至督促他洗澡理发这些琐事。俨然是做给大家看——名花已有主。
栾军酸溜溜地说:“臧建明,当初怎么说的?最后还不是被你弄到床上去了。”
臧建明只笑不答。
歪嘴闷声不响,脸色阴沉得像窗外旧金山冬季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只有我知道,桃子是做给我看的,告诉我少打她的主意。
我心里直冷笑,桃子,你打错算盘了。
说到底美国的日子过得也真枯燥。金门桥,金门公园,渔人码头早就逛遍了,在录像店里租来大陆的连续剧,看得天昏地暗。剩下两件事还能引起兴趣,一是打枪,再有就是麻将,吃过晚饭摆开方城。臧建明是牌桌上的祖宗,奇怪的是歪嘴变得瘾很大,桃子也是,玩到半夜还兴致勃勃。回房时我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闲工夫跟那两个男女厮混?”
歪嘴倒在床上不作声。
我又道:“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桃子那个女人了?”
歪嘴闷声道:“别开玩笑,老大。”
“对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盯着桃子的那副眼光,眼珠子像是要掉到桌面上似的。但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不合适你。”
“老大,打牌而已,你胡诌些什么呀?”
“打牌打牌,心中难道没有鬼?男女一桌,浑水摸鱼。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洗牌时有意无意地多摸几下桃子的手啊?她要的牌你放给她,可以胡她时偷偷地放一马。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惜逃不过我的金睛火眼。”
歪嘴翻了个身,面向里,用被子兜着头。
我在床沿上坐下,揭开被子,歪嘴眼睛盯着天花板:“老大,你把我讲烦了,帮我拿支烟?”
我拿了香烟和烟灰缸,帮歪嘴点上,他吐出一大口浓烟,说:
“老大,你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吃过了,屙掉了;喝过了,尿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脚一伸,死掉了。世界上就像从来没有过你这个人。”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还指望什么?为人类作出个大贡献?”
“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想为人一场,总要留下点什么。好比说再没用的人,种田的、卖菜的、拉板车的、扫垃圾的,就是个残废人都留下个子孙后代,至少有个把人还会想起你。否则心里真是空空荡荡的。”
我不做声,心里却想歪嘴这是怎么啦?中邪似的。我才不要子孙后代呢!这年头,养儿女作什么?又不养老,也不指望他为你送终。我们这一行,活在秒针的滴答之间,前一秒你还是个人,后一秒你就可能是块肉,被斩骨刀砍成一条条一块块。还顾得上子孙后代?
说到底,人也没什么活头。好时日是飞一样的过去,眼睛一眨就不见了;苦累日子、劳心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挥去又来。穷时想挣个温饱,温饱了又想发达,发达了又提心吊胆。这个“发达”随时都会鸡飞蛋打,股市暴跌啊,做生意被人骗啊。什么事没有的话也可以来场大病,飞来桩横祸啊!如果可以选择投身为人或石头的话,我情愿选择做块石头。
我这辈子杀人够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心里深处知道这些账一笔笔都记在那儿。被我杀的人几辈子前杀了我,或者杀了我的先人,这辈子就轮到我来杀他。有些人没有得罪过我,我取了他的性命是要偿还的,也许下辈子,也许现世报。我如果有子孙后代的话,也许有一天报应会莫名其妙地临到他们的头上。何必呢?我做的孽,还是我来领受吧。
我从来没有把这些想头儿讲出口过。一个杀手,如果相信报应的话,这行当还做得下去吗?我身为老大,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军心。我们这个小小的四人帮正处于一个斜坡上,如果不想滑下去,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爬。几个人的眼睛骨碌碌地都盯住我呢。
歪嘴是我唯一的换头兄弟和推心置腹之人,要是他也泄气了,这台独角戏我就唱不下去了。戏唱不下去了,我们这些人连个退路也没有的。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骗你的,哪能哎!你一放下屠刀,马上就会有人找你算账,驴打滚利加利。玩儿完算了!
歪嘴要明白作为一个杀手是没有退路的。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必须知道我们已经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范畴之外,成家、育子,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他要睡几个女人,把桃子弄上床,都没问题。但不能儿女情长,酸不拉叽的。
歪嘴又自言自语道:“人就是那么个奇怪的东西,明明知道没你的份儿,心里就放舍不下,真的到了你手上呢,又不知珍惜。你看臧建明对桃子的那个态度。”
我皱了皱眉头,没做声。
“桃子赢了几个钱,臧建明一把全搂了去,正好被我在走道上撞见。这种男人,软饭要吃到哪一天?也真亏桃子忍得下去……”
我闷了他一棍:“当初是你把他相中的。”
歪嘴苦笑了一下:“真是的!算了,管我屁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是愿挨也没得挨,自作多情……”歪嘴撩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很响地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