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熟透时,大姨婆带来三个家丁。奶奶和大姨婆站在田埂嘀咕。大姨婆指着捆谷草的光膀子男人,“季宰的王麻子。”
“宰成碎末都不解恨,畜牲,丧心病狂,滚烫的水直往我脸上泼……”
是顺风还是耳朵灵,隔着一块田,父亲竟听得真真切切。
大姨婆给了奶奶两块田,让季上门入赘。第一天晚上,奶奶杀了只老母鸡,鸡血溅在门槛上。季坐在鸡血未干的门槛上,“仔儿,不听话,我宰了你。”奶奶把鸡炖得烂熟,还炒了几碟小菜。家规也是那时立下的,娃娃不能上桌吃饭,蹲灰坑边。
秋天真他大爷的烂透了,谷草火辣辣刺人,还要睡在上面,老鼠偷粮,蛇吃老鼠,都不把老子当人!父亲从草堆里拎出条扁担粗的菜花蛇。
“阿娘——”父亲撩开床帏,“我逮的宝贝,”父亲荡了荡那畜牲,“有好肉吃了。”
季的头缩进布单里,尖叫道,“蔓,叫你儿子出去,出去!”
“鬼孩!”奶奶一脚踹出去,父亲往后一仰,头撞在柜角上。蛇脱了手,逶迤出门。奶奶骂父亲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耍心机,和他老子一个德性。
“要不要结果了?”季问。
“随你!”
“都没鼻息了啊!”
“丢他挺尸的旮旯去。”
父亲醉了,眼睛微阖。“爸爸?爸爸?”我轻轻摇晃他的胳膊,“躺床上睡去啊?”穿堂风呼啦呼啦地吹,栏杆外一拢芭蕉“啪!”地一声,折成几段。父亲昂了一下头,抱住椅子的犄角,头枕在臂上,轻轻地叹口气。他是否梦中?父亲刚刚讲到他觑到继父的弱点,给娘亲踢得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听到推门声,见一女人摇摇颤颤地奔过来,把他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哑着嗓儿骂,“残了脸,难不成心都残了?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哟,你也下得了这个毒手……还不抱去同济堂看看……”
“地误一季,粮误一年,他比地还金贵噻?我没得空!“
女人的眼泪淌在父亲脸上,父亲说,“姨,我莫事的……”
“妹妹,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大姨婆抱起父亲就要走。
奶奶横腰一拦,“文秀,你今儿敢把我仔儿抱出大门一步,我就去告官。”
季凑近奶奶耳朵悄声说,“算了嘛,去了眼中钉肉中刺,我们落得舒坦。”
奶奶一巴掌打在小丈夫脸上。
大姨婆用指尖点点季的额头,“今天,不是我抱走宜仁,就是你们打包滚蛋!别忘了这房子这地儿的主人是谁!”
那年秋天,奶奶吃喝拉撒都在田间地头,收了她的地,等于收了她半条命。
但是,大姨婆并没有抱走父亲,也没有收走奶奶的地,也许她只是想恐吓一下奶奶。父亲说,不久后大姨婆去自留井(今自贡)做笔什幺生意,遭抢匪杀死了。奶奶打父亲便成了家常便饭,想打便打,不分时间场合。我怎么也无法把记忆中那个温雅慈祥的祖母和父亲口中的毒妇联系起来。
父亲从一开始就在回避一些重要细节,他的前半生俨然一部苦难史,笼罩着神秘和诡异的色彩。我从不追问他“为什么”和“接下来如何”,我不敢问,我害怕问。他告诉我的最后一个断章如下:
“她的地被政府没收了,去资县找你爷爷,你爷爷更遭罪哟,逃去哪里,连大婆(爷爷的大太太)都不知道。她硬生生走了好几天的路,又气又急也没吃东西,我不去背她回来的话,她肯定就死在路上了。炖了多少墨鱼给她吃,才把她命保住……”
说这些话后五月,父亲溘然辞世。此刻,我在阿姆斯特丹机场候机,百无聊赖,瘦小的他是否正背着瘦小的祖母朝着来世的方向而去呢?
2012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