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阿娘是那么美丽,长发披散在背上,双腿并拢靠在木盆的边沿,手里拧着衣服。父亲觉得自己还在梦里,便朝着窗外清亮而炽热地叫,“阿娘!阿娘!”
“醒了哦?有么事?”
“唱首歌给我听嘛。”
“啥子歌?”
“月亮光光。”
奶奶唱道:
月亮月亮光光,
芝麻芝麻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
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小,
一脚踩倒癞疙宝。
父亲爬回床,咯咯地笑。突然,一阵呻唤代替了歌声。“噢噢噢,天哪!噢噢噢……”奶奶捂住脸在地上乱滚,呻唤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杂乱。父亲也跟着大喊大叫,“阿娘,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啊?阿娘!阿娘!”
奶奶还在地上乱滚。父亲奔出去,绕着奶奶跑,结结巴巴地说不完整话,“娘要仁儿,仁儿要娘。”
“痛啊!水!水!”奶奶摸摸索索,碰到木桶,连头带脸浸入水里。
奶奶的头发湿毵毵贴在脸上,左颊冒出大颗大颗水泡。父亲全身发抖,上下齿碰得咯吱咯吱响。奶奶咆哮道,“滚回你的旮旯!”
父亲斜着身子往墙角退,缩进一间小厢房,那里有张带皮的榆树钉的小床,上面铺着稻草,床沿搭着麻布口袋。父亲往里推了推口袋,爬进去,合掌对着墙上的土地佬儿画像叨咕,“地爷爷,保佑我的阿娘,地爷爷,保佑我的阿娘,地爷爷,保佑我的阿娘……”
天终于要大亮了,河面烟雾腾腾,橹桨拍水撩水的碎音时远时近,有妇人蓬头垢面提着夜壶去码头冲刷。奶奶走得很急,父亲小跑才能跟上。去岳老爷家吗?父亲想,往前就一家独院子,再往前路可就分岔了,一条进蒺藜坝,一条进省城,独院儿里住着岳宝霖和他的瞎子老太婆,老俩口无儿无女,收了个傻里巴叽的徒弟,还养着条大黄狗。岳宝霖有多老,父亲哪里晓得,但,他一定很老,头发、胡子、眉毛都老白了,雪白。
岳宝霖的小徒弟站在路中央唤黄狗,“狗儿!你给我回来,天不见亮,你癫狂个啥?”狗朝着奶奶他们来的方向吠,接着了奶奶,摇头摆尾地邀功。小徒弟看清来人,伸长脖子往院内大喊,“师傅,不好了!是文先生!”
岳宝霖青衫青裤正在假山下打太极,几步儿噔噔,跃过门槛,“蔓卿,你这是——”
奶奶眼里滚出两行泪水。岳宝霖向徒儿招手,“小林子陪文先生去书房,我去拿药箱子,千万别惊着师娘。”
书房中墙挂一横幅,书着“高山流水”,无落章。奶奶颦眉凝望。
岳宝霖一层一层揭开白布。
“宜仁,转过身去。”
“不用管他,这孩子心硬,都看过了。”
“怕是会留下疤痕……我,自然会尽力的。”
“你哪个时候挂上去的?‘山’写得弱了。”
“咋伤得这么狠?”
“我该写行书。”
“三年前就挂了的。发生什么事了?”
三年前?不过是三年,眼前这个人已如荣木凋敝。仿佛是春天一个极好的黄昏,听到叩门声,打开来,影壁前站着一老一少,都是齐膝的绑腿,袖口挽到胳膊肘。小的是那幺腼腆害羞,躲在老的后面,老的笑呵呵鞠躬作揖,要讨凉水喝。喝完也不见要走的意思,老的从提筐里拿出一串活物,说是运气好,掏到几只刚睡醒的干客猫儿(青蛙),硬是把绳头往儿子手里塞,还一个劲儿说,“旺火炒辣子,香喷儿细腻,好吃呢,妙着呢。”再三道谢,推让,那老的总算明白过来,却又说,“鄙人住城西花椒后巷子。”往后,常见他们上山采药,即熟识起来,原是同济堂主人。却怎幺凑一齐舞文弄墨,窥到彼此机杼,故事里渐渐有了春秋,已话不分明。
“快好了吧?我还得赶回去给学生上早课。”
“再松松地包一下,都这样了,还上什么课呀,你这人还真是的!急死人了!我可给你说啊,热不得的,晚点儿我上山给你换药。”
“菩萨不急,和尚急。”
“……”
阿娘说菩萨不急和尚急是啥意思?父亲苦思半天还是没搞明白。阿娘不听岳老爷的话,一上山就去教娃娃读书,姨会来的吧?父亲站在竹林后面的红薯地里跟他自己说话,一只母鸡带着鸡娃在草丛里觅食,父亲路过时,从嘴里掏出黄灿灿的薯粒子,丢给它们。
“……牛马司足,是谓天;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殒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阿娘读书的声音真是好听!
“宜仁,娘快死了!去找岳老爷,过桥直走,莫拐弯。”奶奶倚在柴门上,气喘吁吁。父亲正在熬红薯稀饭,往灶堂里狠塞了几根树枝,撒腿便往外跑。
天也作弄人!岳老爷竟不在家,父亲转奔刘家堡。
山上火光冲天!阿娘癫了吗?在火中哈哈大笑。姨冲进院子,死拉活拽,阿娘还在笑,身子僵着不动。“还不快给我拉出去!”姨吼道。两个男人左右架紧阿娘的手臂往外拖。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院落。
“悖时的哪来的横劲?”到达半山一块空地,姨重重一拳击在阿娘的背心,“咕噜!”阿娘喉头震颤了一下。
“宜仁!宜仁哪!我叫你找的岳老爷呢?”
“黄狗儿在墙里叫,没人。”
父亲凄楚地望着我,儿呀,你知道吗?那场大火真的好可怕,后来,我老是梦见你奶奶站在火里笑,她的心被火烧成了灰烬,我真真可怜她!
父亲眼里有泪,我陪着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