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不要脸,回道:“我又不是瞎子,你这么大个人晃来晃去我怎么可能不看。”
公仪珩其实心中已有主意,若不是怕夜歌的事穿帮,他已经下了命令让十三月却接应卿蒙和夫人,十三月虽然是个草包,不过办事还算是细心谨慎,又曾在卿家待过一段时间,和卿蒙也认识,不会让卿蒙起戒心,减少不必要的打斗。
不过十三月这一出去可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在页城内,他还能将夜歌的消息瞒下来,可一旦出了页城,夜歌被圣上急调回京驰援的事天下皆知,那时候她便知道夜歌现在的身份,南唐与大永朝是必有一战,而夜歌与十三月迟早沙场相见,这对十三月和夜歌来说,都不可谓不残忍,所以公仪珩想,能迟一天便迟一天让十三月知道真相,可是如今形势严峻,十四眼瞎虽与常人无异,却毕竟跋涉,他身体吃不消,何况留他在页城也另有部署,苏裴则是快忙疯了,根本没空,赵无极也得安排杀生殿的人马负责一批暗杀行动,如此一来,他信得过又有空闲的人,就只有十三月了,偏偏十三月又有这个难题,倒令公仪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公仪珩想了半天,只好期望十三月傻一点,不要在半路上听了不该听的,于是对十三月道:“卿将军携带夫人已经在来南唐的路上,你立即带人去接应,切记,路上一定不能透露任何风声,秘密将将军和夫人安全带来南唐。”
十三月便嗤之以鼻道:“公子你早说不会死人。”
公仪珩心想老子真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让你去,回头别找老子哭。
十三月已疾步走了,公仪珩这才又看着案上摆着的公文,不由叹息,要他向夫人开口,还真的是很为难他。
不过早死晚死都要死,还不如先去告诉夫人,公仪珩便合上了公文,举步走向寝宫。
公仪珩刚走到寝宫外走廊,便见卿浅浅披麻戴孝卿小安也是如此装扮,在院中焚香祭拜,公仪珩便了然,看来不用等他亲自告诉卿浅浅了,卿浅浅已经知晓了。
公仪珩屏退左右,孤身走了过去,也点了一炷香插上,跪拜道:“卿相,一路好走。”
卿浅浅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神色平静,倒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不过公仪珩知道,越是这样的卿浅浅就越危险,她越是冷静,便越显得她眦睚必报。
“爷爷死了。”好半晌,卿浅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仍旧平静。
公仪珩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浅浅,我答应你,一定会为爷爷报仇!”
他将卿浅浅拉过来抱着,却才知道卿浅浅浑身在发抖,卿小安一头闯进公仪珩怀里,哭道:“爹爹,一定要给太姥爷报仇!”
公仪珩摸着儿子的头,“来人,送世子回去。”
内官急忙从外殿赶过来,将卿小安带走,公仪珩轻拍着卿浅浅肩头:“我答应你,一定替爷爷报仇,将来永安城破之日,沈浔的项上人头,便由你来处置。”
卿浅浅眼中泪终于落下来,“好!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公仪珩便柔声哄她,“好,好,我都依你,另外将军和夫人已在来南唐的路上,我已经排了十三月去接应,你放心。”
卿浅浅道:“十三月此刻不能出页城,她一出去,便知道夜歌……”
公仪珩叹了口气,“她迟早会知道的,如今夜歌为大永朝将,他们迟早会刀兵相见,早些知道也未尝不好。”
“只是这样,对十三月来说,未免残忍。”
公仪珩却摇头,道:“残忍的是沈凉,他当初早已明了这一切,所以才有此安排,他一心成就夜歌,却也同样是害了夜歌,夜歌与十三月,各为其主,终究只能是陌路人。”
“没曾想,沈凉竟然下得了这个狠心。”
“沈凉他也是没得选择,大永朝人才凋敝,新相殷枭又妒才嫉贤,大永朝无人可举,沈凉这是为大永朝保留最后一个将才,他要夜歌做将军便是要断了夜歌的儿女私情,他遗愿如斯,夜歌断然不会违背,沈凉一生为大永朝谋算,可是天妒英才,他不得不做此选择。”
“值得吗?夜歌跟随他多年,他却不能给夜歌一个善果。”
“值不值得,由不得我们去评说,只是世道如此,竟有沈凉这样人奇人,若他不是多病早亡,我与他,将来说不定会有一战。”
“那你会觉得遗憾吗?”
“我所信仰的,便是活在当下,其他的都是虚的,抓不住握不住,想了白想,何况我没有沈凉那么伟大,我只求和自己心爱的人一生一世,哪怕是要倾覆天下。”
“如果将来我要你放弃天下呢?”
“曾经江山天下是我毕生所愿,然有你,这天下要来何用?只是当初筹谋,如今件件桩桩都已经箭在弦上,待我收拾好山河,便与你归隐如何?”
“你不会有怨言?”
“你便是天下,天下尽在我手,我何来怨言?”
“那是谁说没钱的?”
“那个,不是,我有钱。”
“你竟然背着我藏私房钱?”
“不是,我,我……”
永安城,四王爷,兰苑。
沈凉逝世之后,四王爷府便凋敝不堪,人走茶凉,世道如此。不过沈凉本来不喜热闹,这样未尝不好。
开门的是位老者,从前是四王爷府里的仆人,四王爷过身之后他便在此守候,不知道守什么,却是固执的要留下来。
苏誉之来时只带了坛酒,竹叶青,他专程从页城带回来的,他记得,与沈凉诀别之时,他曾答应沈凉要带酒回来与他共醉。
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老者走路颤颤巍巍,开门见是苏誉之,便道:“苏公子来了,公子里面请。”
苏誉之看着门口清冷凋敝,心中忽然生出股萧瑟之感,回过神来方才提酒进了王府。
府内拾掇得干净,和从前并没有多大差别,苏誉之一路走来,只觉心中凄楚不堪,想来当日他若知道沈凉是与他诀别,又会作怎样反应?
却是不知啊,便是永远,都再不知道了。
苏誉之一路走着,越往里面走便就越多的回忆,回忆越多他就越觉得无力再往前行,苏誉之便忽然顿步,“老先生,这院子我熟,我慢慢走,你去忙你的吧。”
老者腿脚不便,近日更是甚少走动了,苏誉之这样说他便也笑盈盈点头,“好,老奴就先告退了。”
苏誉之便在院中找了块石头随意坐了,举目看去,更觉满园萧瑟,永安城地处南方,冬日肃杀,却很少下雪,今冬不知为何,却是难得的下了场大雪,如今大雪还没停歇,森冷异常。
苏誉之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头走,兰苑在王府最里面,苏誉之一路走下来,竟出了身细汗。
兰苑里仍旧有兰花开,苏誉之推开兰苑大门,大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苏誉之有些恍惚,恍惚那个清绝高冷的沈凉仍然在世,他走进去,便能看到沈凉万年不变的坐在兰苑里看天。
可是,再没有那个可能了。
苏誉之便凄然一笑,走进兰苑,走到沈凉最常待的地方,那把轮椅还在,孤零零在风雪中,看着十分的孤寂。
苏誉之走过去,一手握住那椅背,他当沈凉还在,便举起手中的酒,笑道:“沈凉,我回来了。”
“上次我答应过你,给你带的竹叶青,你尝尝。”
“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也很好,你也不用担心。”
“沈凉……”
话说到这里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沈凉便枯坐在地上,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他却不知道冷,就那么坐着,好像下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叶子宽每天都会来兰苑,沈凉逝世的消息传出去,她便从相国寺搬出来,住进了四王爷府,府中的一应事宜都由她亲自打理,尤其这兰苑,和沈凉在世的时候没甚差别。
叶子宽手中提着新买回来的兰花,是极少的品种,也极难养活,她见苏誉之在苑中,便提着兰花走了过去,苏誉之见了她,本来想硬挤出个笑容,却实在是不行,便只好不笑,“叶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他眼角有泪痕,叶子宽将兰花放下,道:“公子大约不知道,前些时候我便搬到王府住了。”
苏誉之倒也没觉得意外,“你待他,倒是经年不变。”
叶子宽便在望着那把轮椅,也在苏誉之身边坐了下来,道:“天下这样大,若是连我也变了,他便是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苏誉之一时无言,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飞蛾扑火,可是能得善果的,却有几人?
苏誉之道:“你尚年轻,如此清冷一生,不觉孤单吗?”
叶子宽便微微一笑,望着那把椅子,道:“他从不曾离去,我又何来孤单?爱一个人不是占有得到控制,我与他,如此这样一生,也未尝不好。”
“我到底没有你这么豁达,这里,”苏誉之指着心门,苦笑,“这里会痛。”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此刻觉得亲切,叶子宽握住苏誉之指着心口的手,轻声道:“求不得,便要学会放下,公子是个明白人,何必执着。”
苏誉之微顿,半晌才轻声道:“我终究不是姑娘。”
叶子宽松手,微笑摇头,“时机未到而已,公子通透之人,必能明白。”
苏誉之苦笑更甚,“但愿吧。”
“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南唐。”
“为什么?”
“朝堂生变,卿家遭此横祸,以她的为人,必然会为卿相报仇雪耻,我要去她身边,护她佑她,不教任何人伤害于她。”
“公子用情至深,子宽折服。”
“我总归不能放着她不管,即便知道她未必需要我,却到底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