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时空。财富在此聚集,人文在此蔚起,才人在荟萃,繁华在此流光溢彩,欲望在此交锋融汇……这一切,又似乎都是一种铺垫,一种烘托,只是在为一两个人物的出现或一件大事的发生。
晚清的天津便是如此。
天津总是被人叫做津门。据说是因为有四道城门的缘故,东、南、西、北一路过去:镇东晴旭、定南禾风、安西烟树、拱北遥岭,这是赏风景的眼光,不过是文人遣趣山水的情怀。后来,又重新被一一叫过:东连沧海、南达江淮、西引太行、北拱神京,这是从天津的地理区位论事,已经深具军事和政治的眼光了。中国的古城都有城门,岂独天津然?津门之门,大约在于北拱神京,是京城的重要门户罢。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轻轻一推,津门应时开启,李叔同如约走进这道美轮美奂的大门。李叔同来的时候,津门已经为他足足做了几百年的铺垫。
这时的津门,面朝大海,风从八面而来,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锋、融汇,激荡起壮阔的波澜。因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坐镇津门,洋务运动便在这里风生水起。而此时的中国,积贫积弱,灾祸相继,矛盾重重,正酝酿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变局的罡风吹刮得津门动荡不已。李叔同穿行在津门的风雨里,踏着津门的烟尘,怀着津门的欲望。
这时的津门,文风运化,诗书馥郁,一时文人丛集,形成了洋洋大观的津门文化和文人群落。而时当新旧嬗替之际,统治崩坏,社会管制松弛,这恰恰给了文人以极大的生长和思想自由。这应是清末民初文化和艺术大师辈出、构成群星璀璨的靓丽文化景观的重要原因。百年之后的我,遥望那繁星点点的民国空际,浩叹不免起于衷心。
父亲李筱楼有进士之尊,哥哥李文熙也有秀才之贵,家学渊源,李叔同一出生,便受到津门文风的吹拂和津门雨露的滋养;或者说,李叔同根本就是津门文化沃壤里生长出的一株幼苗,命定地要在津门文化的大原上荫出一片绿,灿出一树花。
文化总是因文人而蔚,文风总是因文人而盛。斯言不虚。当时的津门,便聚集着一大批名士,其中,唐静岩、赵幼梅、严修、王守恂、孟广慧、王襄、王吟笙、华世奎、马家桐、徐世珍等,与李叔同或师或友,相交特厚。
李家桐达钱铺的账房先生徐耀廷也是金石书画方家,其兄徐子明更为当时津门画家四才子之一。李叔同从徐耀廷那里得到的金石书画方面的教益特多,尊徐耀廷为“五兄”,尝以师事之。李叔同九岁时,即随书法篆刻名家唐静岩学习篆刻,后来还正式拜唐为师学艺。
清末民初,赵幼梅、严修、孟广慧和华世奎以书法名动津门艺林,被誉为四大书法家。他们都学问渊博,艺事精湛,见解高妙。赵幼梅是李家世交,谊属长辈,李叔同十七岁那年师从赵幼梅学习诗词文章。严修思想开明,曾与张伯苓等创办从小学到大学的南开系列学校,严父与李叔同之父也是世交,李叔同却晚生于严修二十年,受严修熏习特多。孟广慧为甲骨文的发现者之一,汉隶曾被评为东亚第一,李叔同少年时即与孟相友善,常在一起交流学习心得。
李叔同在与诸多艺术名家相师友的过程中,艺术才华得到充分的培养和展示,二十岁之前即被公认为天津一才子。李叔同的近邻好友、书画名家王吟笙曾作长诗,回忆与李叔同的友谊,并盛赞李叔同的艺术成就:
世与望衡居,夙好敦诗书。聪明匹冰雪,同侪逊不如。猥以十年长,谦谦兄视余。少即嗜金石,古篆书虫鱼。铁笔东汉字,寝馈于款识。唐有李阳冰,摹印树一帜。家法衍千年,得君益不坠。为我治一章,深情于此寄。忆自君南游,悠悠数十秋。树云思不已,岁月去如流。比闻君祝发,我发早离头。君为大法师,我犹浮生浮。老赓翰墨缘,远道寄楹联。经言开觉路,书法示真诠。笔墨俱入化,如参自在禅。装池张座右,生佛在吾前。
李叔同才识既高,于人生,于艺术,自有独到的见解,十九岁那年,曾在一篇题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文章里,谈及“器识”问题:
盖以士为四民之首,入之所以待士者重,则士之所以自待者益不可轻。士习端而后乡党视为仪型,风俗由之表率。务令以孝悌为本,才能为末;器识为先,文艺为后。
综观李叔同一生为人行事,总不脱“孝悌为本,才能为末;器识先,文艺为后”十六个字。李叔同一生恪守“孝悌”二字,对母亲倾尽孝心,一直到母亲过世后方远赴日本留学,正是坚持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孝亲古训。李叔同在文艺领域有着多方面开拓性的建树,但他始终恪守人品第一、器识为先,终于形成了“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的思想。李叔同一生都在苦苦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生的完美,甚至可以说,他的出家为僧正是基于此。
才子清华。李叔同津门艺林头角峥嵘初露,正待挥动衣袖扬满天云彩,不曾想到母亲王凤玲的一个决定,让他的人生重重地一顿。十八岁那年,母亲王凤玲做主,为李叔同聘娶俞姓茶商的女儿为妻。我们已经无法推测李叔同当时的状态,但我们却完全能想像得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天分极高的才子,突然被拖进婚姻的殿堂,与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结成相依百年的夫妻,那该是怎样的尴尬和唐突!心理上和情感上,李叔同应该都没有准备好。然而,李叔同是一个孝子,无论自己心里如何的抗拒,但表面上都不得不顺着母亲,甚至还会装出乐意承受的样子。
这就是人生的无奈。人生之中,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早就等在那里,你经过的时候,那些事情便会加诸你;道义在那里,人伦在那里,情理在那里,由不得愿或不愿,你都得受了。
李家老保姆曾说过:“他们夫妻是‘龙虎斗’的命相,一辈子合不来的。”李叔同属龙,长两岁的俞氏属虎。保姆的话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即李叔同夫妻关系不好。母亲在,尚能维持表面的和好。母亲死后,李叔同便基本上与俞氏分飞,后来竟至长期滞留浙、沪而不回津门。李叔同之所以要维持这桩婚事,恐怕纯粹是出于对母命的敬畏了。
不觉想到鲁迅与朱安、胡适与江冬秀。在那个身不由己的时代,又有几桩婚姻是美满的呢?大约只能靠碰运气了。鲁迅决绝地离家,相携许广平,从此一去不再回头,让朱安在无边的寂寞里怨望了一辈子,但这能迁罪于鲁迅么?倒是胡适与李叔同有几分相似,他们都不愿违逆母命,默默自受。胡适的性格恰如其名,表里皆“适”,受之而适,适之而顺;而李叔同的适只是为了承欢母亲,他追求完美,内心太高洁,这便让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内的适而顺。母亲殁后,李叔同远赴东瀛,后来竟而辞家,从此再没回头,这又与鲁迅极其相似了。才子心性,超越时事世情,多不与世合,这让他们只能在寂寞里苦苦挣扎,在尘世里忍受无边的孤独。依此观之,在内心里,在精神深处,李叔同与鲁迅的心气应是相通的。
当时的名士,多不脱风流二字。所谓风流,一是说名士富于才艺,琴棋书画,诸般时艺,无所不精;二是说名士多行为不羁,任情放浪。李叔同自然也不例外。他身材颀长清秀,穿着考究,每每在月白色的长衫外罩着紫色章绒琵琶襟坎肩,显得十分精神。冬日所乘暖轿,以灰鼠皮缝制轿围,华贵而不俗艳。从街头行过,车,车里的那个人,不能不让津门的众多眼球为之一亮。
李叔同的名士风流,不仅止于其超富,结婚的时候,哥哥李文熙就给他三十万元以为家用。李叔同的名士风流,更在于他的少年蕴藉和出众才情。他不但精于书画,而且在结婚时买下一台德国钢琴,不久便学会弹奏了。这在当时,的确是一道时髦的西洋景。
津门其时最为流行的艺术样式,恐怕莫过于京剧。早在李叔同八、九岁的时候,便有京剧班子来家里唱堂会。那精彩的做念唱打,那优美的器乐协奏,一下子便激活了李叔同那与生俱来的艺术潜能。从此,李叔同便与京剧结下了不解之缘。李叔同曾多次拜访孙菊仙、杨小楼、刘永奎等京剧名家,向他们学戏。他不仅是梨园的忠实观众,时常出入戏园为名角捧场叫好,更热衷于粉墨登场,唱上一出。李叔同表演过的戏剧里表演难度极大的靠把戏和武生戏,足见他在京剧上下的苦功。也许正是对表演艺术的爱好,促使李叔同后来投身于戏剧探索,终而成为中国话剧艺术鼻祖。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才子与佳人,从来就是一个说之不尽的话题。李叔同与京剧一代名伶杨翠喜相识的细节,已经为时间的风尘掩灭了。那该是怎样惊艳的场景?这一个,玉树临风,恍如从云端飘飘而下。那一个,黄鹂新声,唤新阳明媚,唤一园好花,唤蛱蝶儿翩翩。李叔同隔几日便去戏园看杨翠喜的表演,为她喝彩,为她祈祷。杨翠喜,杨翠喜的表演,无疑是李叔同的一个慰藉,一个美好的梦幻。后来,杨翠喜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被卷入一场政治风波之中,在权势者的股掌之间推来转去,终而成为盐商的小妾,真应了红颜薄命、红颜祸水之谶。杨翠喜的不幸,自然会让李叔同兴起世情浇漓、命途多舛的感叹。多年之后,李叔同还去看望过这位红颜知己。回来之后,李叔同情不能抑,写下《菩萨蛮》二首,以纪杨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前情不再,前景不再,一切都有隔世之感,梦幻之感。读来让人顿生莫名惆怅。这惆怅,在李叔同的心里漫溢,会引起他怎样的人生情怀?
城南小住
情适闲居赋
文采风流合倾慕
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
金樽酒进胡麻
篱畔菊花未老
岭头又放梅花
——《清平乐赠许纪园》
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