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在世上,都是负有使命而来。无论你想或不想,愿或不愿,那使命都会不期而至,加诸你的肩头。也许,你的使命关乎国家民族兴亡之重;也许,你的使命承担家族盛衰之责;也许,你的使命不过是一家三口每日的饭食而已。然而,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使命都是重大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肩负起来,往前走去。
李文熙那年刚刚十七岁,便不得不承担起“桐达李家”的偌大家业。那年,父亲李筱楼西去,长兄李文锦早已先于老父亲过世,三弟李叔同尚在幼年。还是一个少年,李文熙再老成稳重,家族的担子都似乎显得有些重了。在李文熙的内心里或许并不情愿,但命运如此,别无选择,没有退路。
老父亲李筱楼深知李文熙,表面看来有些病弱,但内里却很有主见,持重实在,顾全大局,且有使命之感和担当之忱,完全能支撑起李家的门楣,也一定会承担起教育弟弟叔同之责的。
李文熙果然收敛了少年心性,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支撑起“桐达李家”的门楣,并且还要让这门楣更加雄伟高大。门楣的光大,总是在于门楣里家庭成员的成长,成就大器。要成就大器,必得琢磨,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琢磨得久了,那玉便没有了当初的棱角和样貌,也便没有了初始的质和朴了。人也然,从教育里出来,在社会里浸得久了,圆润了,熟滑了,甚而至于风光无限了,却距离本真也就越来越远了。是故,越强大和成功,越喧闹和繁华,心底的寂寞便越发浓厚。回望来时的路,本真犹如隔世的风光,遥遥可见,却不得复归;果能回归,那一定是因为大缘分、大勇气、大智慧和大觉悟。
李叔同六岁那年,二哥李文熙亲自担当起了对他的教育责任,按照时代社会的标准来琢磨他这块璞玉。二哥的印象里,李叔同灵动、敏锐,天分极高,是一块上佳的材料;但二哥内心里又或隐或显地存着担忧,叔同只怕是生了颗七巧玲珑心,太过精巧,转得太快,似乎超过了世道人心,要想成就大器,还必须经过一番苦心的琢磨。
二哥对李叔同的教育,安排周密,督励甚严。开始的时候,二哥只是让叔同读认家里廊柱上的楹联和门楣上的匾额。七岁那年,二哥便让李叔同随他学习《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文选》等。李叔同悟性好,总是一读成诵,且一经二哥点拨,便领悟其中的含义了。
九岁那年,李叔同正式入常云庄家馆,接受全面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先是读《孝经》《毛诗》,一路下来,直到《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十一岁时,细读《四书》《古文观止》。从十二岁起,研读《尔雅》《说文解字》,习训诂之学。十四五岁时,开始学习《左传》,听常云庄讲授《史记》和《汉书》中的名篇。
李叔同受教过程中,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即书法训练。早在一八八四年,李叔同即从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入手,学习写字。十一岁时,李叔同所写柳公权《玄秘塔》扇面,已经“英气怒发,骨健势稳”,令人叹服。十二岁开始,李叔同便倾力于碑学,临习《张猛龙碑》《张迁碑》《龙门十二品》,尤爱临《宣王猎碣》等篆书,日写五百字,三年不辍。
人生的路上,会有许多人物、事件、机缘,你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左右、影响、牵引和推动。母亲无疑是最大的动力和导师。走得再远,离得再久,似乎总有一根线,一端攥在母亲的手里,一端紧紧地系着游子的心。
母亲王凤玲,正是李叔同的最重要的导师。王凤玲年纪轻轻守寡,儿子李叔同便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慰藉。王凤玲对于李叔同是爱而有教,教之以方,时时事事严加管束。一次吃饭,饭桌摆得不正,母亲便念《论语·乡党》中的话:“席不正,不坐!”诫止李叔同入席。每每吃饭的时候,王凤玲都要在桌子上摆一小碟生姜,还要求儿子不可多吃,以此来教导李叔同不忘《论语·乡党》中的另一句话:“不撤姜食,不多食。”
不时有镖行的车子进家门,成箱的银子被从车子上卸下来,旋即又被运进屋子里。这是李家最欢乐热闹的时候,所有的佣人都迎上来了,忙前忙后,又是敬茶,又是敬烟,又是验货,忙得不亦乐乎。母亲不喜欢儿子待在那里,直到把李叔同喊进内室才作罢。在王凤玲那里,也许是不想让儿子李叔同过早地介入人世的纷乱;或者,在王凤玲的心意里,希望儿子能走读书进取之路,尽量离金钱远一些。
母亲还常常教李叔同背一些格言和短诗,并且要求儿子照着去做。考诸李叔同一生,行事极其认真,终至成为一代律学宗师;终身喜爱格言,辑录格言为《寒笳集》,所有这些,似乎都有一根线隐隐地连接到母亲王凤玲那里。
李叔同最为快乐的时光,还是跟王妈妈和刘妈妈在一起。
王妈妈和刘妈妈同为李家女仆,都特别喜欢乖巧聪明的李叔同,常常带他去离家不远的三岔河口一带。那里十分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和物在这里聚集,又从这里往四面八方流散。但李叔同似乎更喜欢去金钟河边。小鱼儿在河里游来游去,清晰可数,很是自在。河面上不断地有船儿来来去去,李叔同站在金钟河边,总会想着那些船儿要去哪里,那地儿又该是个什么样子。河岸边是一大片树林,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有的羽毛很好看,有的叫声又清脆又响亮。
李叔同每每觉得,河里的那些鱼儿不知比自己要自在多少,林子里的那些鸟儿不知比自己要快乐多少,心上没来由的便起了空落的意绪。一时,承欢老父亲膝下的欢快又亲切地映现出来,然而欢快已经不再,只能遥遥地回味和念想了。于是,心里就有了一份牵挂,一份念想,苍茫空落,惆怅莫名,诸如“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瓦上霜”一类诗句,竟然从李叔同的口里随意而出。听者无不大为惊奇,实在想不透李叔同怎么会有人生空幻、富贵云浮的感叹?宿世的慧?命定的性?超越时空的觉?
人总是为了使命而努力、坚持、求索、奋斗,还正在紧张的兴头上,没想到白霜已经悄没声息地飞满了双鬓,苍老已经影子一般地随在了身边。于是,曹孟德一方面金戈铁马,为家国的使命而热血沸腾;一方面又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这是人类的体验和人生的经验,但人又不得不在这矛盾之中挣扎。
李叔同也然。人生苦空的传统经验和自身的敏锐感悟,如空幻的风时时吹进他的心灵里,让他不期然就有了人生几何的感叹;而科举进取的使命感和荣誉感,又几乎成了他的自觉,使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于是,李叔同在求取功名的道路上苦苦奋斗着。1895年,十六岁的李叔同考入同仁书院。1897年、1898年,李叔同连续两年应天津县儒学考试。1901年,李叔同入学南洋公学特班。1902年,李叔同以平湖县监生李广平的名字在浙江应乡试。1903年,李叔同又在河南开封借籍应乡试。
哥哥对李叔同的严格要求虽是出于使命的必然,但对于李叔同来说却是极大的折磨。折磨之下,李叔同备感委屈、孤独,甚至是屈辱。一种强烈的逆意识,在李叔同的心里油然而生。二哥对小人物总爱拿腔拿调地摆点架子,对大人物又满是崇拜,李叔同就反着来,对地位低下的下人、穷苦人总是非常尊敬,时相过从;二哥要求李叔同注重人格修养,李叔同偏偏养猫成癖,事猫如人。从本质上说,这是李叔同善良天性的使然。但主观上,又是他反抗乃兄的行动,在这些行动里,李叔同终于得到了一点叛逆的快感。快感过后,李叔同的内心里弥漫着愈益浓重的寂寞,注入了化解不开的孤独,染上了光怪荒诞的色彩。
这正是艺术所必需的独特时空,一股性灵的清泉在李叔同的心里活泛开来了,一腔艺术痴情从李叔同的心里沛然而发了。循此,李叔同终以信徒般的虔敬,勇猛精进,在清末民初那片乱云飞卷的灰暗天幕上迸发出绚丽无比的艺术光芒。循此,弘一法师和风徐徐,清波渺渺,以自己的一生创作出一件无上清凉的艺术杰作了。
从承担上来说,李叔同早已完成了他的使命。李叔同点亮了一盏祥妙的灯,悬挂在幽深的历史空际,穿过茫茫的时空,照彻纷繁的红尘,照彻一个又一个从他的光里穿过的灵魂。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轻轻一推,津门应时开启,李叔同如约走进这道美轮美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