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长安城南青龙坊曲江畔上择了一处看水的酒家,畅饮欢谈,夜重方归。
次日,黑绳三先辞别众人,往许州去暗中随护节度使崔安潜入川。陆燕儿少不了一番离愁别恨,以琴代语,缠绵悱恻。
光波翼与铁幕志二人也向孙遇、李义南、陆燕儿道别,东去杭州。
二人到了杭州,先寻到信子谷骆清,打听百典族忍者的细情。原来数月前东道忍者在杭州寻到一位张姓老掌柜,十几年前,这位张掌柜在杭州西湖畔经营一间茶铺。有日,茶铺里早早便来了两位客人吃茶说话,后来一人起身离去,另一人送他到门外时道了句:“请师兄代百典阔问候大师,师兄一路保重。”当时适逢张掌柜从外面抱了一罐新茶进门,恰好听到此话,因“百典阔”这个名字十分罕见,故而印象极深。
那百典阔送走客人后又回到茶铺中,不多时,江南名士方干便到来与之相会。方干乃当朝才子,以诗闻名天下,家住会稽,离杭州不远,故常与杭州名士往来,亦常流连于西湖胜景,加之他唇上有疤,相貌丑陋,故而当地茶铺酒楼,多识得他。
百典阔与方干闲话了半日后也各自散去,此后,这位张掌柜便再也未见过百典阔。看来欲觅百典族,唯有方干这一条线索可循了。
谢过谷骆清,二人无暇欣赏江南的繁华物貌,匆匆赶到杭州东南百余里外的会稽。
会稽因会稽山而得名。昔年大禹治水成功,大会诸侯于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即在此地会计诸侯之功,论功封赏。其后大禹病故并葬于此山,为感念大禹之功,诸侯“更名茅山曰会稽山,会稽者,会计也”。
会稽自古名流云集,英雄辈出。玄英先生方干本居桐江白云源。年轻时因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呼“缺唇先生”。后终因破相貌丑,虽才华横溢而应试不第,一生身无功名,遂隐居于会稽镜湖之滨。
天色向晚,二人来到会稽城南的镜湖之滨,但见一派水乡风光,入眼即画。镜湖之上,桥堤相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湖岸上千株绿柳,万条碧绦,垂枝流瀑,倒影弄波。正有两位少女在湖畔浣洗衣裳,将衣袖扎在肩头,露出藕白的手臂,直如李白《越女词》中所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二人问明了方干的住处所在,径直前往,少时便来到镜湖东岸的一处小院前,但见那院子不大,老旧的院门右手侧书有一幅上联,曰:
舟驶岸远,日落江山倦。
院门左手侧却无下联。
光波翼早听说这位玄英先生脾气古怪,喜讥讽,好凌侮,若是话不投机,定会被他赶出家门,遑论从他打听百典族人的消息了。然而老先生却嗜诗好才,若是文人才俊登门谈诗论道,或向其求学,则深得其欢心。此刻见其门上题联,心下便已猜知一二,当下对铁幕志耳语几句,令其在院外等候,自己独自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名青衣小僮将门拉开半扇,探出头来。听说光波翼要见玄英先生,便问道:“请问先生所对的下联是什么?”
光波翼笑问道:“这门联是道考题不成?”
小僮道:“我家主人只会诗友,若要见他,须先对过门上这副上联才行。”
光波翼略一沉吟,道:“我这下联是:
鸟飞穹低,云开天地甦。”
小僮默念了两遍,请光波翼稍候,转身进门去向主人回禀。片刻,便又开门出来,请光波翼进院。
进到堂屋,只见一位古稀老者端坐在东首太师椅上,双目低垂,须发几近全白,五官倒也平常,只是嘴唇上一道深疤令人不喜多看,想来必是“缺唇先生”无疑。
光波翼长揖一礼道:“晚生独孤翼久慕玄英先生高名,特来向先生求教。”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双手奉上,那小僮接过去,放在方干身边的几案上,打开却是两锭二十两的银子。
方干并未搭话,此时抬眼上下打量了光波翼几番,扭头对着那两锭银子说道:“两位远来辛苦,先吃盏茶解解渴吧。”说罢掀开几案上的茶杯盖子,竟将那两锭银子投入杯中。随即吟道:
“一盏香茗,难涤满身铜臭。”
光波翼见案上有一酒壶,便上前两步,取过另一茶杯,倒上半杯酒,奉过头顶道:
“半杯浊酒,可鉴通体心清。”
方干哈哈大笑,接过光波翼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好小子,你从何而来?是哪里人士?素习何业?”
光波翼躬身回道:“晚生祖籍幽州石城,自幼居于南海,此番乃是自长安专程拜访先生而来。晚生自幼父母早亡,由义父养大,不过读些寻常的经史罢了。因见先生的诗,清润脱俗,高逸不群,晚生常置案头,时时玩味,满口噙香。是以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若蒙先生指教一二,晚生必获益丰矣!”
方干点点头道:“你这两副对子倒颇见功底。老朽新近为友人做了一首五律,其中一字尚未斟酌妥当,你来看看。”说罢从案头拈出一张纸递与光波翼,只见上面书道:
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一生心。
世路屈声远,寒溪怨气深。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
第四句果然空了一字。
光波翼寻思道:“老先生怎会斟酌不出佳字,想必又是出题考我。”
再看诗中空出这一字,换作常人,或用“尽、毕”等字,不过如此则未免平庸。
光波翼沉思半晌,向方干深施一礼道:“晚生斗胆补上一字,还望先生勿怪。”随即吟道:“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话音未落,方干一拍大腿,连声叫道:“好!好!好!”说罢又取出一纸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见那纸上仍是书写的这首诗,第四句赫然便是“用破一生心”。
方干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看你年纪轻轻,诗文造诣却是不浅,可喜可喜。”说罢起身拉过光波翼,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光波翼忙称惶恐,坚持要以师礼待之。
方干道:“老朽设这三关,过得第一关者,可与之谈诗。过两关者,可令入室教之。如今你连过三关,当为老朽的忘年之交,独孤小友,何必谦辞?”
光波翼拗他不过,只得一笑置之,遂坐在方干对面。
方干让小僮重新看茶,这才与光波翼开怀畅谈。
掌灯时分,方干留光波翼用晚餐,光波翼道了声“叨扰”,也不推辞。二人草草用了些粥饭,便继续谈诗论文,直至夜半,二人仍意犹未尽。光波翼见方干已露倦容,遂起身告辞。
方干亲自送光波翼出门,道:“我与独孤小友一见如故,本想促膝达旦,无奈年迈体弱,力难从心。明早老朽照例要去镜湖垂钓,如小友得暇,可在湖畔一聚。”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晚生明日一定赴约。”
向北走出方干家百余步,铁幕志正在湖畔静坐等候。
原来光波翼进门前,悄悄安排铁幕志守在院外,以摩尼宝镜术察看方干家中是否有百典族人的踪迹。
光波翼近前笑道:“有劳兄长久候。我与玄英先生以文论友,颇为投机,却未及问到百典族之事,不知兄长可有发现?”
铁幕志摇摇头道:“老先生家中,除他本人外,只有一个小僮和一中年妇人,那妇人应是他家中的下人。”
光波翼道:“看来只有明日伺机向老先生打听了。兄长可曾用过晚饭了?”
铁幕志笑道:“我在你和玄英先生吃粥前便已用过了。”
光波翼也哈哈一笑,二人便去随意寻了家客栈住下。
次日一早,光波翼与铁幕志商量妥当,让铁幕志在城中四处打探消息,自己则去湖畔赴约。
光波翼沿堤而来,但见镜湖数百里,碧水清莹,湖面晨雾霭霭,周岸花木隐隐,方干头戴斗笠,坐在岸边垂钓,一只小鸟飞落在斗笠之上,旋又飞走,不由得即景成诗,张口吟道:
“镜湖水如玉,烟霭遮翠堤。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
方干闻声笑道:“好一个‘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静处如老僧入定,动处则愈彰其静,妙趣由生,大可玩味。”
光波翼上前施礼后坐在方干身边,二人便接着昨夜的话题,畅聊起来,时至近午,竟无一条鱼儿上钩。
方干叹道:
“山翁抱篓愁待客。”
光波翼脱口对道:
“湖鱼听诗忘咬钩。”
方干哈哈笑道:“老朽得此小友,幸哉,快哉!然虽可无鱼,却不可无酒,这会稽老酒冠绝天下,老朽今日定当请小友吃个痛快。”说罢收了鱼竿,要光波翼扶他起身,拉着光波翼沿湖畔向北岸走去。
北岸向西一二里外,是座小山,二人来到山下一处大宅院前,方干上前叩门。少时一名小僮开门出来,见是方干,忙笑迎了进去。
这宅院乃是背山面水而建,院内几株古树,荫厚蔽日,眼下虽时值盛夏,院内却是凉爽可人。那院中的小景亦甚为别致,假山星陈,奇石间布,花木错杂,曲径通幽,亭台忽现,水榭巧藏,当真是一步一美景,一转一妙色。
光波翼边走边赏,边赏边赞,不知此处是何人的府邸,方干却含笑不语。
二人随小僮穿过两进院子,径直来到书房,小僮请二人稍坐,转身出去通禀主人。
光波翼见这书房宽大敞亮,陈设亦颇为考究,清一色花梨木的书架、书案和椅子,博古架上摆置各色宝物,南窗下有一张卧榻,想来是供主人读书倦怠时小憩之用。再看西面墙上一幅字,上书:
爱此栖心静,风尘路已赊。十余茎野竹,一两树山花。
绕石开泉细,穿罗引径斜。无人会幽意,来往在烟霞。
落款是“雄飞居詹碏山赠墨深兄”。
光波翼奇道:“这不是先生的诗么?不知这位墨深先生却是何人?”
未及方干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笑声:“是玄英先生来了么?”
光波翼望向书房门口,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淡绿色衣裙,挽着双髻,头戴冰丝镶碎晶消暑抹额,左手腕金银双镯叮当碰响,水葱般的小指上带一枚翡翠指环,腰裹墨绿缠枝芙蓉纹丝带,裙摆随步飘舞,隐隐露出半开小荷的翠绿绣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开则皓齿流光,肤白胜雪,唇赤涂朱,水灵灵眼含秋露,红扑扑面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赞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干呵呵笑道:“小南山,你高兴什么?我是带了朋友来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来了当然高兴,好酒多的是,随先生吃个痛快。只是吃过酒,先生须教我作诗。”
方干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那要看你给我做什么下酒菜喽。”
少女跑到方干身后,边为方干捶肩边说道:“当然是我亲自下厨,做先生最爱吃的醋鱼,还有臭干儿,可好?”
方干忙答道:“好!好!当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烧的菜,恐怕连我这位小友也愿意教你作诗了。哎哟,你看,我这老糊涂,只惦记着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绍我这位小友了,这位独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来站在西墙下看字,听方干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时上前两步施礼道:“在下独孤翼,冒昧叨扰南山姑娘了。”
“独孤翼?”南山进门后便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翩翩美少年,此时听到他的名字,似乎颇为诧异,从方干身后走出来,围着光波翼看了又看,说道:“嗯,应当是独孤公子不错。”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话怎讲?”
南山笑道:“公子风度翩翩,胜过前朝‘独孤郎’,玄英先生又说公子能诗,当有‘独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独孤公子,焉能如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学,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干也哈哈笑道:“这个小南山,一向顽皮机灵,读了些子书,便将来做讥讽打趣的口粮,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样。”
南山忙跳到方干身边,蹲下拉住方干胳膊道:“这么说,先生是答应收下我这个学生喽?”
方干捋须笑道:“哈哈哈哈,答应,答应。你还不快去给我们做醋鱼、臭干儿。”
南山站起身道:“为先生做菜那自是应当,不过这位独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须先作首诗来才行。”
光波翼谦道:“在下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面,怎敢献丑?”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独孤公子的面,可不敢卖弄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