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龙气得吭哧吭哧的，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我我我，我只是没说实话……而你，你整个就是阴谋，都是你做的一个圈套……我晓得了，我怎么这么傻啊？怪不得陈明怀疑你，哪有暴风雨的晚上女人在湖边钓鱼的？你救乔医生就是假的，一定是你哥帮你救的……你用美人计，让我，让我上了你的当……”
女人依然慢悠悠地说：“你上什么当了？你吃亏了吗？一个码头扛包的大老粗，我配不上你吗？”
“可是，你那是美人计——”
“我要你做什么了吗？我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吗？你一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我现在不是还在帮你吗？床上睡的人又不是我家的人，是你要帮的人。”
“但是，你一定是有目的的……”
恽大姐坐起来了，扭过身子，两手抄起，靠在床架子上，看也不看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地说：“你说，我有什么目的？”
江龙望望昏睡的詹姆斯，明白过来，猛地站起来，依旧靠到他的床架子边上坐下来，面对她说：“你是要销毁罪证，所以一路追杀他们……”
“说句老实话，我看中你的就是你的憨厚，说得再明白一些，你就是笨。陈明怎么把我们甩下了？就因为他聪明！你什么时候才能聪明起来？”
“我笨我笨，我就是许仙，你就是白蛇——你他妈是一条大白蛇，你他妈是妖精，你他妈是害人精……”江龙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愤愤地斥责对方说。
恽大姐阴阴地笑了：“白蛇并不想谋害许仙啊，给他吃这么好，穿这么好，住这么好，不过，你不像许仙那么负义，也算是给我出了点力了！”
“给你出了什么力？”
“你不是把我带到山洞去了吗？你不是把詹姆斯带到我这里来了吗？”
江龙突然觉得，背后的病床架子晃了一下，可能自己太激动了。
别把手术后的人惊动了吧？他离开了床架子，回头望望，床上的人依然像个死人一样，纹丝不动，可是自己站不稳了：“我没带你到山洞去——詹姆斯也是你要我把他带来的……”
“你真是一个听话的男人。”女人笑起来很好看，依然让江龙心动。
“那也是你们要给他动手术啊！你要把他怎么样？”他不放心地回头望望，仿佛看见，詹姆斯的眼睫毛在动，他怀疑看错了，定睛一看，什么事儿也没有，是自己心虚吧？
“没把他怎样啊！我们给他治疗，给他取出子弹，让他在这里养伤，我对得起你们了……”
“不对不对，你们日本鬼子没这么好心，你一定有目的，对了，你们想拿血证！”说到这里，江龙心定了，“可是，你们拿不到，以为给他手术，那些东西他还带着身上，白日做梦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女人话没有说完，突然尖叫一声，“血——”
随着她的尖叫，江龙回过头来，看见白色架子上面挂着的玻璃瓶子空空的，一点药水都没有了，连在詹姆斯右手背上的那根软管，却像一条粗大的蚯蚓顺着管子爬，，血水一点一点往上升。
“不好了，药水没了，我找医生护士去——”女人闪身就跑走了。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江龙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孩，突然哭起来。
“江，哭啥？”是外国人怪里怪气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詹姆斯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快过来，赶快，赶快给我把皮管捏住——”
“捏住干什么？”江龙伸出手去，赶快捏住皮管子。
“捏紧一点，使劲捏紧了，血就不回流了——”一着急，詹姆斯的话流畅些了，也不几个字一停顿地说话了。
“你醒了？”江龙的眼泪淅淅簌簌地掉在詹姆斯的手背上，“我怎么这么缺心眼？怎么娶了一个日本奸细当老婆啊？”
“别说了，我听见，这女人的说话了，这是条美女蛇，我们，都上当了……”
“怎么办？”江龙要去拉他，“快起来，我们逃出去——”
“麻药劲儿还没过，我，逃不出去，先要应付他们……”
“怎么应付？”
“听她的。她是，你孩子的母亲，你能舍掉妻子、孩子吗？”
江龙毫不犹豫地说：“可是，我的爹娘，比我的妻子孩子还重要，他们都死在鬼子的枪口下，那么多的同胞，都死在鬼子的枪炮下，我和他们不共戴天啊！”
见他粗大的手捏着皮管子簌簌地抖动，詹姆斯也把手抖抖：“别心急，我们先要弄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无非是血证，你可以痛苦，可以哭泣，但是要装成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妻子的样子……”
江龙突然跪倒在詹姆斯的病床前：“老詹啊，我不要装的，我心里头，心里头真的是……是舍不得，舍不得这女人，舍不得孩子呀……”
詹姆斯的右手插着输液的针管，左手捆得死死的，还是忍着疼痛，抽出右手要推开他：“那你就不要，不要捏着皮管！”
江龙听他的话，手马上放掉了，可是血直线上升，居然倒流起来，橡皮胶管都变成红色的了，吓得叫了一声，赶紧又捏住。
“不要，你放手吧，让我死吧！”詹姆斯低声地怒吼。
“不要不要，我们一起度过那么些艰险，我的徒弟也死了，费那么多的劲，就是不要你死，就是要保护血证……”
“血证和你老婆，两者当中，你只能要一个……”
“不要日本老婆！”江龙坚决地说，“我要你，我要乔子琴，我要陈明，我要血证，要陪着你，把你送到美国大使馆。”
“既然如此，你就混到他们里面去，表面上，你要听这女人的话，弄清楚他们的阴谋诡计，就是说，你要，打进日本特务，心脏里……女人是爱你的，你要利用她，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跟她走……”
“我跟她走？”
“嗯，表面上跟她走，实际上，帮我们，用你们中国话说，人在曹营心在汉。”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十分流畅，跟着抬起插着吊针的手，手心向下，往下一插，低声说，“潜水，潜伏——”
跟着，江龙听到脚步声匆匆跑来了，他还来不及站起来，只是死死地捏着皮管子，跪在地上。
恽大姐跑在前面，进门来的有医生护士，看见丈夫跪在病床前，吼了一句：“你干嘛这样？”
护士说：“幸亏他捏住这个皮管，要不然，血回流多了，凝固了就麻烦了……”
江龙站起来了，问医生这怎么回事？医生不理她，板着脸，对恽大姐劈头盖脑就是一串子日语。
女人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连连点头。
江龙不知道他说什么，但看得出来，是在训斥这个女人，是不是因为她刚才只顾和自己说话，忘记了看这个吊水的瓶子？自己怎么也没看，差一点就出了问题。
老詹啊，我对不起你，我出卖了你，现在也没把你看护好……可是詹姆斯眼睛闭得死死的，连眼睫毛也不动一下。
护士又在重新换一个瓶子的药水，再把针管子那头扎进那个瓶子里面。只有外国人才这样看病，中国人就是吃点草药喝点汤汁，还是他们的技术好啊！
跟着，那医生又对护士用日语说了一阵，背着手走出去，护士留下来了。
等医生走了，恽大姐才松懈下来，用手拍拍自己脑袋，像是怪自己疏忽了，跟着对江龙说：“有护士看呢，我们回去。”
他抬起泪汪汪的双眼：“回哪里去？”
“当然是回我们家呀！”
见女人走了，江龙也跟着出去，临走又回过头来朝床上看去，护士把皮管子弄了一下，把里面的回血疏通掉，转身去放空瓶子。
他出门的瞬间，詹姆斯昂起头，睁开眼睛，举起右手，手心朝下，手掌从上到下做了一个下坡又上坡的手势，江龙明白了，这叫潜水，他太熟悉不过的动作，让他潜伏在日本人的特务组织里刺探情报，他果断地朝他点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女人已经侧身躺在床上，用手肘支着床，右手托着下巴，脸上苍白，就像是没有血色，难怪她这几天吃不下饭，原来怀上了孩子。
听码头工人们说过，怀孩子的人有反应，女人到这个时候，身子都不舒服，这一路颠簸，又没有休息好又没有吃好，怪惹人心疼的。
不不不，她是日本人哦，还是日本间谍，是我的敌人，是杀父母全家的仇人，怪不得她有文化，怪不得她有心计，怪不得她有见识……
我还能找到这样的女人吗？找不到了，还说自己走桃花运，其实走牛屎运，是上当受骗。她是鲜花插到牛粪上，那也只是一朵有毒的花，就是那个造毒药的罂粟，我这堆牛粪有什么光荣的？我已经中毒了，还有解药吗？
他瘫了一样，软软地靠着椅背，垂着脑袋，又气又恨，对这女人还有几分怜悯与不舍。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窗外有几杆翠竹，竹竿上有两只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