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硖石到杭州,原本不过几十公里。杭州的烟雨顺风顺水就能吹到硖石。于是,硖石的天空也有了杭州的味道。硖石虽然是小镇,但它地处东南沿海,经济发达且文化氛围很浓,硖石也是一个出精英的地方。比如,远有三国名将陆逊,近代的许光清、王国维、蒋百里等文武兼备的名人数不胜数。硖石也是一个崇尚精英的地方,徐家虽然是商界精英,打拼多年家底殷实,但一直以家中没有文化人为憾。徐志摩曾说过,我查了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徐家一直期盼日后也能出位著名的文化人,让百年之后的徐家也成为诗书传家、墨宝飘香的书香门第让人敬仰。
徐家不缺钱财,徐家需要一个文化精英。在硖石,精英比财富更能得到人的尊重。徐申如很想让徐家的门庭在儿子这一辈有所改变。他相信那位志恢和尚对徐志摩摸骨算命的预言,儿子将来必成大器。所以,在徐志摩刚满四岁时,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请当地的名士塾师为他开蒙。
在祖屋暗淡的书房里,小小的徐志摩被父亲抱上私塾的木凳上,拿着线装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师后面一句一句地念着“黄鸟黄鸟”、“不亦说乎”。屁股却左扭右扭地坐不踏实。眼睛搜索着蛐蛐鸣叫的墙角,瞄着书房门上雕花镂空的缝隙盼望着母亲早点来送点心。
在咿咿呀呀的学语中,徐志摩渐渐长大了些。读书变得更辛苦了。先生要求极严,即使在大热天,人热得像在蒸炉里,连气都喘不过来,先生照常让他临帖习字,也许是先生的严厉,也许是徐志摩的聪颖,让他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底子,写得一手俊逸潇洒的毛笔字。在硖石开办的开智学堂里徐志摩年年考第一。
在日复一日的苦读中,那些字字珠玑的文章和先生的谆谆教导都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悄悄潜入了徐志摩的心底。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的内心丰盈了,对历史有了纵横捭阖的看法。
胖胖的乡绅徐申如,常常骄傲地揣着儿子的文章,到镇上名流聚集的宜园茶楼去喝茶,几分谈笑后,便得意地从怀中掏出儿子的作文拿给众乡绅名士传阅。许多人看了这个才十几岁大的孩子,竟能写出如此大气磅礴的文章,都惊叹后生可畏,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说,这个孩子了不起,是个神童,以后前途无量。徐申如每每听见这样的夸奖总是心花怒放。在硖石,许多人都读过徐志摩的这篇文章,渐渐的,徐志摩是神童的说法在硖石小镇传扬开来。
徐志摩又大了些,徐申如决定把儿子送到杭州去读书,他觉得硖石如一汪浅水,已经盛不下他儿子的鲲鹏展翅了。
一九一〇年的春天,杭州烟花如梦,十四岁的徐志摩考上了杭州府中学堂,他像一只逐渐长大的天鹅,终于从浅水起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凡去过杭州的人,大多很难忘怀那个地方。诗一样的杭州,如同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含羞月下,等待人去爱她赞美她。温婉秀丽的西子湖呀,是许多人心中的天堂,从南宋开始,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写下许多绮丽的诗句。
一个城市的魅力不仅仅是它有含烟带水晓荷晚钟的优雅风景。它的历史更能影响一个城市的气质。杭州从来不乏名流,谈忠烈有精忠报国的岳飞,有鉴湖女侠秋瑾,谈名士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大思想家龚自珍,谈名家有白居易、陆游、苏轼,谈风花雪月有歌赋俱佳的苏小小、王朝云。一个风雅与风流盛传的古城,烟雨古巷是诗,庭院深幽是诗,夕阳晚钟是诗,月夜笙箫也是诗。杭州,一个到处飘着诗的柳絮,浮着诗的暗香的城市。那烟雨中的石板路镶着故事,深宅里的幽径藏着故事,那驮着乌篷船的流水传诵着故事,那高墙庭院中的睡莲低诉着故事。浓淡相宜的杭州,可以生出许多故事,让人遐想。
也许是在杭州,唤醒了一个追风少年诗的情怀。
家道殷实的好处是可以让一个少年在无忧无虑的空气下成长。他的心灵没有阴暗,没有挫折,没有扭曲,没有自卑。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自由地长大。徐志摩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的心灵单纯行为活泼,像碧蓝的天空,像透彻的翡翠,像自由飞翔的鸟儿,也像无拘无束的风儿。
郁达夫跟徐志摩曾是当年在杭州中学堂的同窗。据他回忆,当年他从富阳老家考到杭州中学堂时是一个乡下少年,对一切感到新奇又害怕。在宿舍里和课堂上他都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同蜗牛一样蜷伏着,连头也不敢出壳儿。可是与他同一年级同一宿舍的却有二位奇人,异常活跃。
一个是头很大、脸很长、身子很小、戴着金丝眼镜的头大尾小的顽皮小孩,另一个是跟他日夜在一起的身材高大、面相老成像成年人的同学。他们俩活跃热闹,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宿舍里,总是交头接耳地密谈着,高声笑着,跳来跳去,跟这个那个闹闹,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松可笑奇特的事来引起大家的注意。这个头大尾小的顽皮小孩就是徐志摩,而另一个面相老成的男孩是他的表哥沈叔薇。
郁达夫说,再见徐志摩已经是许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头大尾小的徐志摩,长得比他要高许多。留过学的徐志摩风度翩翩擅长社交,可他那轻快磊落的态度,以及他笑起来的样子,与十几年前的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其实,熟知徐志摩的朋友都知道,他就是一个灵动的、快乐的、童心未泯的人。
梁实秋曾讲过徐志摩顽皮的轶事佐证。当年在上海,有天晚上十一点多了,徐志摩忽然乘兴到梁实秋在霞飞路的寓所去看他。他走到门外,见百叶窗虚掩着,灯光从间隙里漏着斑驳的影儿。徐志摩忽然想吓梁实秋一跳,便恶作剧地突然拉开门大叫一声。等他看清屋里的情景,拔腿便跑。原来梁实秋早已在楼上休息了,楼下是两位他并不认识的青年男女,被他的惊叫声,吓得从一只单人沙发上一跃而起……受惊的徐志摩心里紧张得突突跳。他信步来到附近的一位单身朋友家,他从后门闪入,径直登楼,一看寝室里黑黝黝的。想,这家伙已经睡了,不如吓他一跳。他拧开了电灯,不禁又失声大叫,原来床上睡的不只一个人。他赶紧踉踉跄跄地跑回去,乖乖睡觉去了。事后他跟朋友说,以后,再也不敢夜闯人家家了。认识徐志摩的朋友们都说,他总是像孩童一样活泼,快乐。
让大家称奇的不光是那个头大尾小少年的活泼和顽皮,而是他超凡的聪明。他看起来似乎并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平时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卷油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看。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最多的一个。他的聪颖在杭州中学堂仍是出类拔萃的。
徐志摩自由活泼的性格和超凡的聪颖,让他在杭州中学堂如鱼得水,像西子湖畔拔节的春笋,含着露珠滋润着成长着。
在杭州数年,在这个连空气都弥漫着灵性的城市,给这个翩翩少年注入了许多的灵感。那一册册石印细字的小说和诗词,散发着幽幽的墨香。不管少年读懂或还未全读懂都不重要,书中那旖旎缱绻的诗句,已经给少年的内心添上了色彩和想象。
徐志摩喜欢看书,从刚满四岁就开始发蒙,十几年他读过的书,肯定比他自身还要高许多。硖石书房的光线是暗淡的,再加上苦读数年,徐志摩的眼睛高度近视。到杭州上中学堂时,父亲特地带着他去眼镜店配了副眼镜。第一副眼镜配好时,天已经黑了,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新配的眼镜,立刻有种模糊和眩晕的感觉,他赶紧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哇,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同学的脸庞不再是雾里看花,书本上的字不再是蝇蝇飞虫。他兴奋地跑到屋外,仰望天空,好一个伟大蓝净不相熟的天,张着几千百只光彩闪烁的神眼,一直穿过他眼镜直贯灵府深处。他激动地跳起来对同学说,今天才规复我眼睛的权利!我看见星星了,以后我可以写诗了!星空,由无数颗星星组成的灿烂世界,它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凝视星空,能让人沉浸在许多幻想中。因为有了幻想,所以才有了诗!
许多人喜欢看星星,因为无垠的苍穹万点繁星可以给人丰富的想象力。从徐志摩第一次戴上眼镜看清星空时,他激动着澎湃着,他想到诗,只有诗才能赞美浩瀚的星空。只有星空才能给他无限的想象力。他常对朋友说,我有两大爱好,一是爱文学,二是爱天文。爱文学可以让他的思想自由而浪漫地驰骋着。爱天文,可以让他的世界更广阔更神秘。他曾着迷地跟朋友说,暑天的夜晚,月朗星稠,看着天空我可以告诉你们许多星星的名字。我们知道天文,就可以让自己的灵魂不至于每天围着地球跑,可以飞向更远看一看这座宇宙星辰的神秘。我要为天文、为星空写一篇文章。我手上已经收集了许多天文资料了,你们等着,我一定写的!
不知道徐志摩为什么如此地着迷天文,星空,难道又是宿命?也许徐志摩把诗当成翅膀,想乘着诗飞上天空,俯瞰着乌烟瘴气的人间,寻找理想的世界?
许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宿命,徐志摩有一首叫《云游》的诗,许多年后,人们在读这首诗时总觉得有些惊悚,诗里的字字句句都预示着诗人生命的最后归宿?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也许他早意属天空了,那里才是他要去的地方。他肉体的生命香销玉殒,而把灵魂仍留在了天空围着宇宙转?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太阳为我照上二十几个年头,我只是个小孩,认不识半点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