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巴特尔殿下在里面。”身后的小卒解开了郅陵身上的绳子,轻轻推了他一下。
“你们几个,请等一会儿,殿下正在与大王子讲话,叫人不要打扰。”门口的守卫拦住了这一行人。
这两句是用兀勒尔部落的话讲的,郅陵常年与其交战,多少听得懂些,现下被拦在外面,他倒有些庆幸,反正进去了不知是死是活,拖延一会儿没准就是多活一会儿。
郅陵任由身后那人反扭了双臂,重又将绳索绑回身上,很随意地仰头望着这座牙帐,这当是兀勒尔部可汗第四子——巴特尔的营帐,他在亭州城楼上见到过多次。
兀勒尔部落称霸北草原多年,这些年来以四大部队最为著名,他们分别由可汗的四个儿子统领,其中大儿子巴日跟随可汗,镇守部落中心地带;二儿子岱钦与三儿子阿日斯兰兵力较弱,合力对峙西边几个不太安分的部落;四儿子巴特尔则始终徘徊在亭州以北,窥探中原,觊觎汉地。除这四人外,可汗其他儿子都还年幼,尚不能独当一面,暂在军中跟随各贵族重臣磨练。
郅陵暗暗叹气,自己这个亭州刺史当了不过五年,这边境就没太平过,胡汉双方当面锣对面鼓地摆开阵仗的大仗虽没两次,但与这个巴特尔部大大小小总也交了十数次手,今日终于成了人家的阶下囚,虽说自打被俘这几天来,那些看守并未难为于他,但谁知这位巴特尔殿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呢?昨天晚上没人给他送饭,他便料到是有了变故,果然今日一早,来了几个小卒,将他捆了带走,说殿下要见他,恐怕是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死活。
郅陵瞧了瞧站着的那几个侍卫,想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自己的判决,却一无所获,本来这几个小卒子大约也不知情,郅陵只好收回了目光,暗想这些天来这些人待自己还不错,似乎不像是要杀之人的待遇,今天被提拿过来时,虽说是捆了全身,不过那些人还算客气,也许巴特尔不准备杀掉自己?可转念一想,既是决定不杀自己,又为何不给饭吃?可不是决定了要杀,便索性省下一顿饭食么?可再一细想,若是打定主意要杀,又何必将自己叫来帐中一见,直接派个人拿把刀砍了自己岂不省事?
郅陵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微微生出些怒气来,仿佛有些瞧不起如此患生患死的自己,男儿镇守边疆,本当视马革裹尸为寻常事,而今兵败城下,一万三千余亭州精兵碧血黄沙,自己又岂有独活之理?待得一会儿进得帐中,当面痛斥那巴特尔一番,从容赴死也就罢了,总是不辱汉将之风。
不过自己平素里只熟悉些传令行军的胡语,虽说两军打仗时总免不了例行骂阵,不过自己向来只是令人骂回去便了,从未留心听过,要说骂人,自己只会讲一句“毛以西格”,大约是“病歪歪的绵羊羔子”的意思,总不能只这一句颠来倒去地喊吧,用汉话骂吧,只自己爽了,那一干人听不懂却也白搭,骂人就是骂给别人听的,对方不知所云,自己也嚷得没甚意思。
……说到羊羔子,半个月前他收到妻的一封家书,说家里的牛罕见地下了双胎,四邻八舍都来看稀奇,还贺道是家运兴旺,现在想想,兴旺个屁。
也不知家里人怎样了,母老子幼,娇妻弱女,不知往后将如何存世?
想到这一层,郅陵又舍不得死了,心中生出些隐隐的希望,愿那巴特尔留他一命,往后,往后……或许竟能伺机逃回亭州?
郅陵心念一动,还未深想,牙帐中突然走出了几个人,守着他的兵卒连忙将他扯到一边,让开了道。其余人等都躬身行礼,郅陵猜为首的那人便是大王子巴日了。
巴日和他的几名随从上马绝尘而去,郅陵想,该轮到自己了,心下紧张起来。
果然,帐中又出来一人,招呼他们进账去,身后那小卒忙解了郅陵身上的绳子,丢在一边,这才掀了帘子带他进去。郅陵见出来的传令的那人虽身着胡服,却明显是汉人相貌,不免多看了一眼,那人似乎也对郅陵颇感兴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才踱至不远处立着,不像是打算再进账,也不像是要走。
郅陵进得帐中,见里面竟只有一人,不是巴特尔却又是谁?这巴特尔可比刚刚那个巴日长得清秀多了——郅陵暗自好笑,不知自己怎的想起用“清秀”这个词来,不过细看来,这扬长鞭策烈马,挽强弓射大雕的威名赫赫的可汗四王子,竟带着一股书生气质,倒不是说他体格瘦弱,相反,那巴特尔魁梧健壮,肌肉结实,可偏偏往那里一站,分明的显出儒士之风来。郅陵有些发愣,倒不好意思骂什么“病歪歪的绵羊羔子”了。
“郅大人,久仰。”
郅陵又是一愣,那巴特尔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对他行的也是汉人的拱手礼,郅陵习惯性地拱手还礼,等回过神来,又有些后悔,觉得“礼不至蛮人”,便将已到嘴边的“久仰”吞了回去。
“郅大人镇守亭州五年有余,日旰忘餐,我师屡攻不克,前日忝得小胜,方有幸与郅大人在此一会,在下日前见郅大人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当者披靡,端的真乃大将之风,着实令人敬服。”巴特尔没在意郅陵马马虎虎的还礼,又接着道。
这几句话是好话,可郅陵听得好生讥讽,什么“城坚马壮,民众兵强”,打他接任这亭州刺史以来,“不如前任”的评价早已是遍地开花,想前任吴刺史治下最盛之时,那才叫“固若金汤”,那才是真正的“贼寇不敢弯弓向南射兔,贼马不敢探头咬境内草”,他郅陵自认没那番能耐,但这五年多来,自己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却也问心无愧,不由得冷哼一声,道:“殿下过奖了。”
巴特尔下了帐前的将台,走近郅陵身前,瞥见了他手腕上的绑痕,皱眉道:“我说的是请先生来,怎的他们竟绑了你来的?”郅陵心想:难怪方才那卒子定要松了绑才推他进来,原来是怕自己夺马跑了,私自绑了他。若是这样……这巴特尔莫非真打算劝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