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的我,是个崇拜英雄的少年。
我崇拜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 。
他从天庭偷火带给人间,但宙斯把他锁在高加索的悬崖绝壁上,每天派神鹫啄食他的肝脏,夜间那肝脏又再生复原,如此受苦三万年。普罗米修斯大声悲吼,呼叫着风、河川和大地为他的痛苦作证,他的精神极为坚强,最终是正义战胜强权。我读希腊神话时,久久地被这个故事所吸引。我觉得这绝对不限于神的世界,而是人的世界追求的最高理想。
我崇拜狄奥格尼思。
我看过《西方哲学史》,书上介绍了一位希腊的哲学家,他叫狄奥格尼思,他是一个穷苦得连家也没有的智者,夜间睡在一只木桶里,白天就把木桶翻过来,坐在木桶上讲学。有一次,亚里山大大帝拜访他,他对亚里山大大帝说:“请你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对他的随从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情愿成为狄奥格尼思!”这位希腊智者的话,震动了我的灵魂,尽管他那么贫穷,但他毫不自卑,他把一个人的人格,放在与帝王平等的地位上,他藐视一切所谓权力拥有者,甚至帝王。他在“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方面,很像中国古代的孟子。
我崇拜牛虻。
1956年夏天,我读了《牛虻》。九月开学,我进初二,开学第一堂语文课,老师叫我上讲台介绍自己读《牛虻》的心得。
《牛虻》这部小说给我的印象很深。小说中的主人公亚瑟年轻时,很爱也很信赖神父蒙泰里尼,他们这些青年有一个地下的革命组织。一次,蒙泰里尼叫他在主的面前忏悔,把这个地下组织讲出来,结果一批革命青年被捕了,他也被抓进监狱,后又被放了出来。在监狱的门外,他的女友琼玛得知他在蒙泰里尼处忏悔时说出了真情,打了他一记耳光,和他分手了。亚瑟痛苦地回到家里,母亲已去世,当他得知自己是蒙泰里尼神父的私生子时,他对天主的信仰全部崩溃了,他砸碎了十字架,逃离了家,开始了流浪生涯。他到了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在南美洲吃尽苦头,做过许多杂务和苦工,历经磨难,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二十年后,当他带着满身和满脸的疤痕重新回来时,又遇到了琼玛,这时她已经是一位女革命家,她的丈夫波拉已牺牲,她已不再叫琼玛,人们都称呼她波拉太太。
牛虻此时与意大利马志尼的烧炭党人建立了联系,他们主张革命,在地下组织武装起义,牛虻在一份秘密的报纸上发表文章,以辛辣的笔锋,揭露当局。他再也不是过去的幼稚天真的亚瑟了,他仍爱着琼玛。但是琼玛以为他早就投水死了,在这位波拉夫人面前,牛虻一直没有说出自己就是她年轻时的男友亚瑟,他的名字已改为牛虻。他爱波拉太太,但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是个革命者,不愿让波拉太太再受第二次打击。
他患有严重的头痛病,每到发病时,独自忍受巨大的疼痛。
他在一次枪战后再次被捕时,蒙泰里尼来看他。这时的蒙泰里尼已经是红衣主教大人了,牛虻被判死刑,他要救自己的儿子牛虻。当牛虻叫他在上帝和儿子之间进行选择时,蒙泰里尼最终选择了上帝。牛虻被押上刑场,他在最后要被枪杀时,还对着刽子手高声说:“举枪!一、二、三,放!”刽子手的手在发抖,他批评他们的枪法不准。
牛虻英勇就义,他留给波拉夫人一封信,说:“我永远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亚瑟。”
这部小说对我的灵魂震动很大。我觉得我只是一个天真脆弱的“亚瑟”,我希望自己经过千锤百炼能成为牛虻,但我离那个牛虻实在太远!
我崇拜拜伦。
拜伦是个很有天赋的诗人,他长得非常美,皮肤雪白、脸的轮廓很清楚,但由于他是个先天的瘸子,被人看不起,使他从小在心灵上蒙上了阴影。他反抗社会,反抗所谓的高贵的人,对此我多有认同。
拜伦对上流社会是非常反感的,他敢于批评上层社会,对上流社会采取不合作态度。他被英国的上流社会攻击为疯子,为了回击他们,在一次贵族的集会上,他当众即兴作了《我看过你哭》,以他的天才的诗人的灵感,惊动四座: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
涌上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这不就是
一朵紫罗兰上垂着的露?
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
在你眼前也黯然收敛;
呵,宝石的闪烁怎么比得上
你那一瞥的灵活的光线?
拜伦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子,但这女子开始拒绝了他,他感到很耻辱,但不气馁,最后他终于和这个女子结婚了,在婚礼后回家的马车上,他对妻子说:“我之所以要和你结婚,是因为你拒绝了我!我要用行动来征服你,其实我不爱你!我是为了征服才追求你!”
我为此而惊讶!
拜伦是英国最有名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他叛逆、反抗、蔑视一切,他做事一往无前。他的个性和行为使我产生强烈的共鸣。我想我也是被人看不起的,我不是因为身体的缺陷,而是由于家庭的出身。我崇拜他敢于用行动来回击所受的侮辱。由于我的出身,由于父亲,我在班里抬不起头来,但我始终觉得父亲的历史不应该由我来承担。
我喜欢普希金。
我为他的恋爱和婚姻感到遗憾,他是多么伟大的诗人,可是在年轻时,为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决斗而死!他诗中的俄罗斯大地令我高山仰之,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我尤其喜欢他的《致西伯利亚的工人》:
请坚持你高傲的忍耐,
在西伯利亚那深深的矿坑中
你们辛酸的劳动不会徒然,
崇高的理想不会落空!
在后来二十年的劳改生涯里,正是靠着心底里背诵这首诗,才坚持着活了下来。
那个时期,我从读拜伦的诗开始,一口气读了雪莱的诗,歌德的诗,普希金的诗,裴多菲的诗,海涅的诗。高中时,我从背诗开始,又学会写自由诗,常常在学校的文艺活动中,上台朗读自己写的即兴诗,居然也成为敬业中学的一名“校园诗人”。
我读《论语》,颜回和子路的伟大人格感动了我。
颜回很穷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孔子赞扬他的弟子子路说:“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颜回淡泊名利,安贫乐道。子路穿着破衣服和穿皮毛大衣的富贵者并排站在一起而毫无愧色!
我还崇拜保尔·柯察金。
保尔·柯察金,出身穷苦,因为他的正义勇敢而赢得一位富家小姐冬尼娅的好感;被捕后,在狱中,一位同监狱的女子,在得悉将被狱卒强暴而愿主动献出处女之身给保尔,保尔却不为所动!保尔在冰天雪地里修铁路,冬尼娅跟着别的男人走了,他能坚强地挺住……在受尽苦难而且不幸残疾之后,保尔却完成了他的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种男子汉的刚强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我要奋斗,因为只有通过自己的奋斗才能证明我不是一个弱者。出身好的同学可以通过保送走进大学,而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别无捷径。
孩子,别看我是一个文弱的学生,家里又是那么穷困,但我的心是很高的,我的意志也是很坚定的。这是因为,我在青少年时代,就崇拜英雄。
马克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有目标,以什么作为自己的目标,结果是大不一样的,把什么当作自己人生追求的榜样,对人的成长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每个人的发展都有巨大的潜力,如果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很高的目标,以英雄人物为榜样,他就有了内在的驱动力,进而脚踏实地去奋斗,他终将实现自己的理想。
人总是有一种“精神胜利法”的,那时我很敬佩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奋斗精神,我读过一本书《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是萧三先生写的。每当我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急风暴雨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时,我心里就想着毛泽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名言。
我还想着毛泽东青年时代,为了领会《尚书·舜典》中的“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这句名言,和那些新民学会的志士还有意识地在大风大雨中奔到岳麓山上。
我一直有所追求,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目标。每当我的目标追求不到时,我就痛苦,就感到自己很脆弱,于是我就读圣人贤人的书,崇拜英雄,学习英雄。
爱情得不到,我就学习那些在失恋中能站起来的英雄;
理想不能实现,我就学习那些在失败中继续奋斗的英雄;
命运不好,我就学习那些敢于改变命运的英雄;
人生遇到挫折,我就学习那些坚持真理,献身真理的英雄……
我们那时候的学生,都有一点英雄崇拜。我觉得有没有英雄崇拜很重要,因为这会给你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