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大半个中国，西北入侵了内蒙古，占领了包头。日本的飞机三次轰炸宁夏城，扔下了无数颗炸弹，炸得房屋倒塌，血肉横飞。老百姓死伤很多，还有一千多人无家可归。而马鸿逵不但不抗日，暗地里还和日本特务勾勾搭搭。马鸿逵也成立了特务组织，训练特务对付共产党，在全区各县都派特务搜查共产党。
一九四二年的宁夏，到处是妓院、赌场，遍地是逃荒、要饭的人。真是民生凋敝、生灵涂炭。韦万山起早贪黑，却还是惨淡经营，辛苦一年，交完各项杂税，刚能勉强度日。他深切地感受到豺狼当道，社会黑暗之极，塞上江南，成了人间地狱。韦万山生活在黑暗里，渴望寻求一条光明的出路，可是，出路在哪里？他想：“自己四十多岁了，已经过了闯天下的时光，只有勤奋守业，守住祖宗传下的家业；守住这来之不易，尚能温饱的饭碗；守住这风雨飘摇中的家。”他想逃避黑暗，可是每天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疾苦；看到的是饥饿看到的是衣不蔽体的乞讨者；满目疮痍。听到的是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他看到这些，听到这些，心里就难受、痛苦。他的心情沉重，沉重得像铁碗压在心口喘不过气来。他悲天悯人，但又无能为力，常常彻夜失眠，眼泡浮肿，脸上的肌肉松软，有了历历可数的白发 。他经常对自己说：“等待吧，熬吧，熬过黑暗，就是黎明……”他究竟等待什么？能等到什么？是希望还是失望？他很迷惘，也很困惑：“是我韦万山庸人自扰呢？还是不甘心庸庸碌碌地了却此生呢？”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这迷惘，这困惑，这痛苦，使他心身疲惫，做事力不从心，未老先衰。有时他又责怪自己无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看到乡亲们家破人亡，自己出力没力，出钱没钱。眼看自己快老了，连个儿子也没有，连个接管家业的人也没有，连个温暖的家都没有，我做人太失败啦！”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苍凉。
韦万山在黑暗寒冷的冬夜思绪万千，难以入眠。他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觉得人生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烦恼，太多的无奈……不知大哥韦万江现在会在哪里？我给他写的信收到了没有？他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会不会在陕西延安呢？听说红军解放了盐池、同心大部分地区，把马鸿逵的部队打得七零八落，狼狈逃窜。在海原、预旺还建立了‘回民自治政府’，回汉人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解放，当家作主……红军啥时候能打到我们宁夏省，推翻马鸿逵的黑暗统治？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能改变这黑暗的社会吗？大哥，你怎么也不来信告诉小弟呢？”他内心矛盾了，既盼着红军来，又怕红军来。盼着红军快点来打马鸿逵，又害怕红军把自己当土豪、地主打倒。他不知道共产党是怎样区别、划分土豪和地主的。自己是不是土豪、地主？寺庙里的营长汪明道说：“共产党如果打来了，会把街上这些商家的财产全部没收，做生意的人全抓起来……这是不是真的？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冒冷汗，更加烦躁不安，辗转反侧……”
这年深秋的一天夜晚，韦周氏和女儿都睡了。韦万山还坐在客厅里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想：“今年的粮食也收购不上，想去东山收购粗粮，马鸿逵的军队挡在黄河岸边不准过。这生意是没办法做了。这日子怎么过呢？”他正在发愁，忽然，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他大声问：“谁呀？”“我——我是陈天坤。万山——快开门。”陈天坤低声说。进了屋，韦万山一看陈天坤的模样，吃了一惊。他黑瘦黑瘦的，脸脏兮兮的，穿了一身打了许多补丁的脏衣裤，只能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出是陈天坤。韦万山惊讶地问：“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如果是在大街上碰见了，我都认不出你啦！”他笑着说：“快给我弄点吃的，我一天没吃饭了。”韦万山赶忙把婆姨喊起来做饭。韦周氏老大不高兴，吊着脸子去做饭。韦万山倒了一杯茶。陈天坤一口气喝光。他毫不隐瞒地说：“我这是伪装的乞丐。别看这小小的宁夏，不仅有马鸿逵的特务，还有蒋介石的军统特务。共产党的军队就驻扎在陕甘宁边区。他们虽然杀害了崔景岳这几个共产党员，但他们知道，宁夏还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所以，这些特务在各地严密监视，并在各个交通要道设卡，盘查得很紧，宁错抓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韦万山迫不及待地问：“我写的信，你带给我大哥了吗？我大哥是不是在延安？”陈天坤一下子收起了笑容，严肃而又沉重地说：“我今天来，就是特意告诉你大哥的事。在1933年10月，蒋介石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支持下，纠集了一百多万兵力，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五次反革命围剿。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八万多红军，英勇奋战，冲破了敌人的四道封锁线，只剩下三万多人。你大哥是师长，就在这次战斗中英勇牺牲了。”他们俩的眼睛都湿润了，沉默了片刻，陈天坤又接着低声说：“你那封信，我委托一位战士带去。这位战友在蒋介石第三次反革命围剿中就牺牲了。这封信，我想是应该带到了。因为只要他人到了井冈山，这封信就会到井冈山。”这时饭菜端上来了，陈天坤狼吞虎咽地吃着。韦万山知道他见多识广，正想向他倾诉心事，讨教许多疑问。可是，他放下碗筷，趴在桌子上，就呼呼地睡着了。韦万山把他扶到春芳的屋里躺下，正给盖被子。他忽地坐起来说：“为了不连累你，五更就喊醒我。我一定在天亮以前离开这儿。”说完，扑腾躺倒，又呼呼地睡着了。
韦万山听到大哥韦万江牺牲的消息，心里非常难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似的。虽然这个大哥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很模糊，但是，他心里常常惦念着这个大哥。他期望有一天和大哥相逢。尤其是近几年，他总觉得大哥离自己不远——延安、固原、同心……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今天，他知道了，永远见不到大哥了。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他没有一点点睡意，看着陈天坤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想：“我有家不回，到处奔波，这么辛苦，为了什么？我大哥和蒋介石的军队打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又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心里装着国家，装着全天下的老百姓。他们的心胸如同大海呀！我不知道共产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参加共产党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大哥和陈天坤是啥样的人，参加共产党的就是啥样的人。我过了大半辈子，送走了身边一个个亲人，经历了一次次痛苦的磨难，觉得自己很苍老。我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在感情失落的孤独中，在看到社会黑暗的困惑中，在生活的失望中，变得多狭隘。我的世界很小，从家门口到粮行，再到望月街，每天的日子，都是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小天地，看到的天如井口大，真是井底之蛙啊！我整天为没有爱的家、没有儿子继承而苦恼，总觉得自己命苦。想想大哥，看看陈天坤，自己真是狭隘呀！我们的国家有了像大哥和陈天坤这样的人，罪恶和黑暗构成的巨大堡垒，一定会被摧毁……”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舒畅多了。他看陈天坤的衣裤破旧，打补丁，就找了自己一身夹衣，又拿了五十块钱和衣服包好，推门出去。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想了许多许多，看到东方发白了，就进屋喊陈天坤。他看陈天坤睡得正香，又不忍受心喊醒他，把婆姨喊起来给陈天坤烙饼子。烙好了饼子，他才喊醒陈天坤。
陈天坤醒来，一看天快大亮了，就埋怨他喊晚了。万山说：“我有很多多心里话想和你说说，不然太阳出来了，我再喊你。今天你就别走了。我家没有外人来，看你这么累，就好好休息一天吧！”陈天坤说：“今天，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好好聊。不过，你的事我都了如指掌。这几年，你带头减租、免租，救济穷人。老同学，你做得对呀！大概你也猜到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和你大哥所做的事就是解放全中国穷苦的老百姓。我了解你的为人，才敢在你这儿住。日本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共产党领导军民打游击战、地雷战、麻雀战……积极开展了对日本鬼子反扫荡地斗争，收复了许多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失地。”万山打断了陈天坤的话，急切地询问：“共产党搞土地革命，像我能被划成土豪，还是地主？”陈天坤哈哈笑着说：“就你，既不是土豪，也不是地主，是共产党团结的朋友。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听说让你当保长。你怎么不当呀？”万山没好气地说：“你明知故问。马鸿逵对宁夏人民的黑暗统治，我从不满到愤恨，去当那个走狗保长，帮助他们去压榨老百姓吗？”“你可以当一个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办事的保长呀！”陈天坤说。“我不为人家办事，几天就把我撸掉，何必呢！”万山说。“你去当保长，给那个反动政府掺掺沙子。总要有人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以理据争吗？能为父老乡亲们办上一件事，算一件事。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他们也是看中你的能力和在老百姓中的威信。如果你不当保枨，就是想为老百姓说话办事，也没有机会呀！我们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社会息息相关。人的生存史，就是社会的发展史。不管前进的道路多么崎岖，都要走稳，更不能倒下去。把经商、做人、为民、报国融为一体。马鸿逵的黑暗统治也不会长久啦！天亮了，我得走了，后会有期。”陈天坤说着，起身就走。韦万山挡住说：“这是我的一身衣服，只穿过两次，不嫌弃的话就带上，遮遮风寒。包里有一点钱，路上当盘缠，这几个大饼在路上充饥。”陈天坤笑着说：“万山，你想得真周到。我就笑纳了。不过，我最需要的是一双鞋。你看……”他抬起脚。万山一看，他的鞋是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万山就把春芳刚给他做的一双千层底的黑春风呢鞋拿给他，说：“穿上看合不合脚”。陈天坤穿上正合适，笑着把鞋脱掉，放在包袱里，仍旧穿上破鞋，急匆匆地走了。
陈天坤走了。可是，“经商、做人、为民、报国融为一体……”总在韦万山的耳边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