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爷走了。韦万山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婆姨几次叫他睡觉。他都坐着不动，一边抽烟，一边想：“春芳要是个儿子就好啦！田三爷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就是舍不得女儿离开这个家。这么多年，我的吃穿都是春芳操心。全家人的吃穿也都靠春芳。特别是春芳做的羊肉臊子面，面条又细又长，真是下到锅里团团转，挑到碗里像一根根线，又香又筋又爽口。春芳是她妈的影子。每天看到懂事、能干的春芳，我的心就得到了莫大的慰籍。这女儿嫁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啦！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婚，怎能不让女儿出嫁呢？看常信和儿子都不错，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吧！”他想到女儿真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自己，鼻子一酸，不仅潸然泪下。
田三爷虽然没有得到万山明确的回话，但是心领神会地知道这门婚事成了。于是，过了几天，他就代表常家下了聘礼，而且这聘礼都是他掏腰包的。这门亲事总算定下来了。随后，田三爷到万山家商量成亲的日子。田三爷说：“孩子们的年龄都大了，不要再拖了，趁着冬闲给他们办了，也了却做父母的一桩心事”。两个人查了黄道吉日，就选择了腊月十六成亲 。
春芳在这个家里只能呆两个多月。韦万山叮嘱妻子：“不要让春芳再干过多的家务活了。让她给自己缝几身嫁妆。”韦万山想：“女儿在家辛苦了十几年，从小干活，也没读书。这个家亏待了他。这次出嫁，一来多给女儿一些补偿，二来，女儿到了常家，也不能让他们小瞧。所以，他跑了几趟宁夏城，一会儿买绸缎，一会儿买手饰，一会儿买皮箱。除了常家给春芳两身布料。万山又给女儿买了两身缎子，让她做旗袍。还叫女儿到自家的布店选了几块布料，多做几件夹衣、棉衣换着穿。韦周氏看见丈夫给春芳买这、买那，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她整天吊着脸子，一进厨房，就摔锅摔碗。春芳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她忍着不说话，多干活，想到就要离开爹爹了，经常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
春芳一个人住在紧挨厨房的那间屋子十年了。一天下午，她一边缝衣服，一边哭泣。后妈韦周氏进来看见了，奚落道：“哟——要嫁汉子了，我以为你高兴得不得了，怎么又哭上啦？是不是嫌我们给你赔的嫁妆少了呀？”她擦干了眼泪，没理后妈。韦周氏把炕上正缝的衣服拉开看了，又打开箱子把绸缎、布料和缝好的衣裤拿出来抖开看。韦周氏越看越眼红，越看越妒嫉，气哼哼地说：“嗯……就是偏心眼给他女儿买了这么多衣料。娶我的时候，就给我缝了两身衣服。”春芳回敬了一句：“那你爹妈怎么不给你多买几身衣料呢？”“我还没那么下贱，让娘家倒贴上嫁汉子。”韦周氏怒气冲冲地说完，把门一摔走了。春芳把炕上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布料叠好放进箱子里，就去做晚饭。
过了几天，春芳打开箱子拿那块墨绿色的缎子做旗袍，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她又发现少了两块布料。她心知肚明，是后妈拿走了。她虽然很生气，但是，想到快要离开这个这家门了，又怕爹爹知道了生气，又要和后妈吵架，也就忍着没言语。虽说这几年，后妈不打春芳了，骂得也少了些。但是，她对春芳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抓住机会就挖苦、奚落、冷朝热讽。反正春芳是她的眼中钉。春芳高兴，她就难受。春芳穿件新衣服。她看着也不顺眼，找机会就骂：“在家里干活还穿得花里胡哨，想招引男人呢……”从她进了这个家门至今，没给过春芳一点点爱，一丝丝温暖。她最好的时候，也就是不吊着脸子，不骂人，偶尔进厨房看看做啥饭，学一学炒菜。春芳从小到大经常唱：“小白菜呀，地理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她一边干活，一边哼唱，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她唱这首歌来表达她内心的悲伤、孤苦。这首歌是她命运的写照。
俗话说：“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教改的娘。”不是说父亲不关爱自己的孩子，而是男人白天一般不在家，都在外面忙自己的事业，至于孩子在家怎样？他们是无暇顾及的。韦万山就是如此。他知道后妻对春芳不好。但是春芳每天在家挨打、挨骂和所受的歧视、虐待，有许多他都不知道。春芳生活在没有母爱，没有温暖的家里，从早到晚像奴隶一样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不公正的待遇使她性格暴躁，随时准备反击外来的压迫。她小时候先是害怕后妈，后来是敌视后妈，长大后是憎恨后妈，反抗后妈。所以她和后妈对着干、对着骂。她对外来的欺压特别敏感。谁要是伤害她，就反唇相讥。所以，她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那种文静的气质。虽然父亲整天不在家，但是她感受到父亲的爱伴随着自己。父亲的爱温暖着那颗受伤的心。尽管她经常是寒冷饱暖无人问，独餐独眠很孤单。受苦受气自己咽，悲惨的遭遇谁知晓。但是，父亲慈祥的目光，宽厚的肩膀，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对生母的记忆很模糊，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在她的记忆里只有父亲，父亲从没骂过她，从没打过她。所以，她每次伤心哭泣的时候，第一句喊的是爹爹，最后一句喊的还是爹爹。
没有奉献的人是自私的，没有爱心的人是狠毒的，没有母爱的人是悲惨的，没有爱的家庭是荒凉的，没有爱的世界是黑暗的……
在春芳快要出嫁的这两个月里，后妈天天都给她指派一大堆活。先让她给三个妹妹每人做一身棉衣，每人做一双棉鞋、一双单鞋。再给后妈做棉衣、棉裤、棉鞋……让她做这么多针线活，可每天三顿饭的煮煮洗洗，打扫房间还是她干。好在她做活麻利。这些活做完了，她又给爹爹做棉衣、棉裤、棉鞋，最后才给自己做嫁妆。她每天都做到深更半夜。
春芳离出嫁还有十天了。后妈又让她扫尘。因为每年腊月扫尘的话都是春芳干的，她正站在板凳上扫客厅的灰尘。韦万山回家拿东西看见了。就对妻子发脾气：“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不让春芳干家务活了。你怎么还让她干呢？”韦周氏小声嘀咕：“家里要来很多亲戚，这屋里的灰尘不扫能行吗？”“要扫你扫呀！过去你不干活是领孩子，现在春玲都快六岁了，还需要你领吗？春芳，不要扫了，回屋干你自己的活去。”韦万山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不一会儿，使来粮行一个小伙计给扫房子。春芳刚回到屋里洗完了脸，就听到后妈大声吼：“你会不会扫？东一笤帚，西一棒子，滚……滚……不扫啦！这到屋子又不是我一个人住？”春芳一听，分明是喊给自己听的。于是，她又换上刚扫灰的脏衣服，过来接着扫。
又过了两天，韦万山从粮行出来走茅房，看见春芳拆洗了几条被褥，在院子抖开，往绳子上搭着凉晒。他到女儿面前说：“春芳，我说过，不让你再干这些活了。你怎么还干呢？”春芳说：“爹，不要紧的。”他看见女儿冻红的双手，皴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大一点的口子正往外渗透血，就拽着春芳的手往屋里啦，一直拉到妻子面前，怒发冲冠地说：“我给你说过几次了？不让她再干家里的杂活了。你当作耳旁风。拆洗被子的事你不能干？还是不会干？对她你不理不睬，婚事不闻不问，指派她干活却没完没了。你看看她的手，手背皴满了口子，手掌磨满了老茧。她剩六天就要出嫁了，让婆家的亲戚看到这双手，就知道你这个后妈是怎样对待她的？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呢！你们娘儿几个坐在热炕上，嗑瓜子，吃花生，说着、笑着，多自在呀！我也想天天坐在这热炕上享享福，那你们不是要喝西北吗？看看春芳的双手，再看看你那双白白净净不干活的双手。你太不像话了，良心都叫狗吃了。”韦周氏嘟嘟囔囔地说：“不是我让她干的，是她自己要干的……”“你自己怎么不干？只会享受？春霞、春秀，你们都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自己的事自己做。要是再让你姐姐做饭、洗锅伺候你们。我就把锅砸了，让你们都饿着，看你们再坐享其成。春芳走，回你屋里去，不要再做饭、洗锅了。你干的越多，把她们的懒毛病都惯上来啦！”
韦万山把女儿送进屋里，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他给春芳买了两瓶雪花膏和两盒凡士林说：“春芳，快抹上，除了洗脸，不要再沾水了。都是爹关心你不够，让你受苦了！”说着，他眼圈红了。春芳想到快要离开爹爹，心里一难受，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父女俩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韦万山问：“春芳，还缺啥？给爹说，我有时候做事也想不周全。”春芳摇着头说：“爹，不缺啥。你不要再为我的事操心、生气了。我走了，不放心您。你要多保重！”韦万山想到女儿要离开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他嘱咐女儿：“常家是一个大家族、人口多。你去了要孝敬公婆。妯娌之间要和睦相处，遇事不要急躁，要忍让。听说你公公、婆婆很善良，一定会善待你的。春芳流着泪说：“爹，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腊月十六三更天的时候，娶亲的车来了，一辆轿子、一辆马车。吃了见面的面条后，新娘扶上了轿子车，赔嫁的东西拉在马车上启程了。
第二天，春芳发现爹爹给买的两只枣红色的皮板箱，只拿来了一只，一双金手镯少了一只。他根据爹爹说的模样，给没见面的丈夫——常光成，缝的一条青贡呢的夹裤也不见了。她想又是后妈所为。第三天回门了。她回到娘家，三个妹妹倒是格外亲热。吃过午饭后，她几个屋子都瞅了瞅，也没发现另一只箱子，心想：“后妈藏起来了，爹爹肯定不知道。”下午要走的时候，她到自己的屋里，想把旧衣服拿回婆家换着穿。她打箱子一看，稍好点的长裤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补了补丁的单裤。炕上的铺盖都不见了。她的心像刀绞一般，眼泪夺眶而出。她趴在炕上失声痛哭。婆家的人还以为她留恋娘家，催了几遍，让快点走，说是回晚了不好。
春芳一路上眼泪没干，心想：“把我的衣服拿走不说，连铺盖都拿走，这分明是不让我来住娘家。她的心肠怎么这么硬，这么狠呢？我给她缝衣、做鞋，伺候了她那么多年，怎么就感动不了她？我要出嫁了，连个好脸子都不给我。把爹爹给我买的新的拿走，连旧的也要拿走。我的命好苦啊！遇了这么一个心狠、自私的后母。还不知道常家的公公、婆婆怎么样？丈夫怎么样呢？爹爹说他们都是善良的老实人，但愿是这样。看得出爹爹对我的婚理很慎重。我相信爹爹的眼光错不了。”
过了几日，韦万山到放杂货物的库房里找东西。他一拉麻袋，发现了给春芳赔嫁的一只红皮箱，就知道是自私、小气的婆姨干的。他拎上箱子怒气冲天地去找婆姨，又骂了架。他抱上被子到春芳的屋里睡，进屋一看，炕上只剩一张芦席。他气得两眼冒火，大声呼叫：“春霞——春霞——快把你姐姐的铺盖拿来铺上，一样都不能少。”他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地想：“这婆姨的本性难改，不可理喻，做的这些事太过分了，让人无法容忍。家里箱子、柜子都有，啥都不缺。为啥还要扣下给我女儿赔嫁的箱子呢？这个女人心术不正，令人厌恶，不堪忍受。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他睡在春芳的屋里，又一次和她分居。大女儿出嫁了。他心里本来就难受，又和婆姨吵架，着了一肚子气。如果他知道婆姨还扣下春芳的金手镯、缎子、布料……大概他的肺都会气炸。
春芳出嫁了。田金柱蒙头睡了几天，饭不吃，水不喝。第三天，母亲怕儿子饿坏了，就和大妈一起硬把他拉起来，让吃饭，他把饭碗摔在地上。田三爷听见了，过来打了儿子一个耳光，生气而又疼惜地说：“还不是怪你自己不争气。你要是好好读书，好好做点正经事。韦万山能不把女儿给你吗？你好好想想，人家姑娘为什么不嫁你？你要是个男人，就爬起来，从今往后堂堂正正地做人。”田金柱泪流满面，两眼无神，有气无力。田常氏看到儿子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脸色，也心疼地哭了。两个姐姐好说歹说，总算喝了点水。
在人的一生中，不是这样的磨难就是那样的磨难。有失望、无奈、痛苦、遗憾……会有电闪雷鸣，会有惊涛骇浪，会有迷雾弥漫……但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勇敢地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