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山仰止左臂上一道半尺来长的划痕甚是显眼,占冰夏赶忙为其止血,唐悦松则在一旁辅助,不时端上热水,以便占冰夏为其清洗伤口。
唐悦松问道:“浊山大哥,怎的受伤?”
浊山仰止淡淡笑道:“我自己砍了自己一剑。”
占冰夏虽听得诧异,却也未说什么,仍是细心为其敷药。唐悦松惊道:“这是为何?”
浊山仰止叹道:“适才行走之际周身气息紊乱,险些被自身剑气反噬,只得挥剑自戕,疼痛之下,这才清醒。看来那剑法果真邪乎,非常人所能驾驭。”
言罢,浊山仰止给他使了个眼色,唐悦松顺其目光,只见一只纸团扔在地上,当即心领神会,趁占冰夏不注意俯身拾起,藏入怀中。
末了,待那浊山仰止离去,天已入夜,医馆已到打烊之时。占冰夏及那鱼初雪正忙里忙外收拾物件,唐悦松却独倚栅栏,仰望星空,久不入内。
但见天上云淡星稀,看不着月亮,只有几颗大星闪烁天际,他微微闭眼,吸着清凉的夜风,只觉惬意。
忽闻隐隐幽香,借风传来。
辰惜鹤轻倚栅栏,抬头望天。唐悦松望着她,道:“你也没进屋啊。”
她依旧望着天上星辰,淡淡道:“昨夜的星辰,想必今日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吧。”
唐悦松未料她会这般言语,但见她仰首望天,秀发时时为微风拂起,恍如谪落凡尘的仙子,今夜无月,微弱的星光难以与她的芳容相称。唐悦松趁她不在意,多看了她一会儿。须臾,想起她方才的言语,只得僵硬地应道:“呵呵、是啊。”
“是什么?”辰惜鹤转而问道。
唐悦松一怔,微红着脸道:“不知。”
辰惜鹤看他一眼:“不知你还说是?”
唐悦松道:“想必你说的都有道理的吧。”
辰惜鹤白他一眼,道:“我先入内了,你也莫这般不自在了。”说罢起身朝屋内走去。
唐悦松忙道:“我可没不自在,你在这里,我自在得很呢!”
辰惜鹤回首看他一眼,含笑道:“是么?我怎的看不出。”
待她将进屋时,唐悦松忽而朗声道:“你便这般进去了,不怕我逃走么?”
“不怕。”话音方落,门便被轻轻合上,唐悦松看得清楚,她是微微带着笑意掩上大门的。唐悦松不禁心下生疑,只觉她今日与往常大异其趣,也不知为何。
唐悦松望望远处阴森幽暗的竹林,心想:“竹林诸怪每日皆在暗中监视,你道我不知?”
他又吸了几口清凉夜风便径直回屋了,关上房门之前,他佯装于堂内取茶水,实则确认有无人伺在左近窥探,待确认她们都歇息了,他方关上房门,半躺在榻上,自怀中取出那只纸团,待来一看究竟。
展开纸团,定睛细看。原是一张写满咒文的符纸,上面的古怪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懂,翻看背面,他却一怔,原来,背面竟是一段信文。
“小唐,我知你被困,早先便欲助你脱困,只是碍于时机不妥,方才作罢。人救不如自救,眼下你手持者实乃灵符一道,乃行气符也,用以打通瘀滞经脉,调和气息也。你看罢便将符纸烧毁,将余烬投入茶水,一道服下,待次日清晨瘀脉便可打通,功力便可恢复。明日巳时,我便来接应,你当相准时机,伺机而动,切不可莽撞行事,切记!”
末尾处写着“浊山仰止”四字。
看罢信文,唐悦松只觉夜尽天明,兴奋之余,又将符纸翻看数遍,旋即便在灯上点燃了符纸,余烬大多投入茶水,大口饮下。他还道饮下去会有怎样的天翻地覆,但一切终究平静,与喝下一杯寻常茶水断无二致。
“成败便看明日了!”唐悦松怀着放手一搏的心态双眼一闭,和衣而睡。
待到明日变成了今日,却已是辰时,甫一惊醒,唐悦松便起身对着面前空当奋力一拳击出,不想打出的力道竟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又连连出掌出拳,力道皆是强劲异常。他心头一喜,暗自叹道:“脉络打通了,功力恢复了!”
正暗自惊喜,忽闻屋外正堂传来人声,他心一紧,出得房门,前往正堂,待看是何人前来。
当他看见判官与辰惜鹤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之时,他的身体甚至有一股莫名冲动,唐悦松暗忖:“凭眼下情形,断可与他二人一战,从此摆脱桎梏,远走高飞!”
正热血上涌之际,又记起浊山仰止在信中令自己不可莽撞,这才极力冷静下来,心想:“先与你等讲上几句,再动手也不迟。”
那判官亦不客气,当头便道:“唐公子,此番我不想多问,想也问不出什么,只打算问你一个问题,还望如实作答。”
唐悦松本就热血上涌,眼下更是来气,像这般审问一月下来已有三回,每次唐悦松皆是该招的便招,诸如承认自己便是斩子,所杀皆为何人等等,其余问题则一概以不知道应付。
他暗暗压住怒气,心平气和地应道:“你便问吧,知道的我定会说。”
判官稍稍颔首,随即问道:“你所以杀人,可是浊山仰止指使?”
唐悦松一怔,他尽力不动声色地看看对面二人,但见判官仍是面如木雕,看不出虚实;辰惜鹤双眸平静如潭,亦是深不见底。唐悦松不禁暗自紧张,但旋即又想到一个事实,那便是自己已然恢复了功力,想及此处,当下便以一种极为挑衅的姿态和语气反问道:“浊山——仰、止?何人?”
判官正欲发作,却见占冰夏匆匆跑来,但见她匆忙道:“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是鼎教的人!”
她话还未说完,判官便径直出门,但见医馆大门外站着十来人,皆是分着红黑二色道服的鼎教弟子,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浊山仰止。
判官上前几步,朗声问道:“浊山老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浊山仰止神色冷峻,淡淡道:“眼下本教因事招募武者三百,因得知医馆唐悦松剑术甚佳,便来征召,被召者应速随我等前往总堂禀到,不得拖延,那唐悦松何在?”
判官则道:“那唐悦松乃是杀害村人的罪犯,此等罪人,放他不得。”
浊山仰止针锋相对:“就算他是罪人,但眼下圣教有令,他便是可用之人,亦由不得你等擅自处置。”
判官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浊山仰止亦未强行进入医馆,双方便这般僵着。
唐悦松知是浊山仰止前来,当下便对辰惜鹤摊牌道:“辰姐姐,便与你说吧,眼下我的武功早已恢复,你是拦不住我的。你、你很好,我不想与你动手,便让开道,让我走吧!”
辰惜鹤静静地望着他,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如初,须臾,才缓缓说道:“既然你决心要走,我不留你,走吧。”
唐悦松望着她怔了怔,旋即便与之擦身而过,待离开之际,他甚至还警惕地回头观望,便在一月之前,他便栽在她飞针之下,眼下他当然不想故事重演。
他已走至正堂,正待大步离去。“慢着!”唐悦松浑身一颤,急忙回身,但见辰惜鹤亦跟了出来,唐悦松怔道:“你、还有何事?”
辰惜鹤看了看他,淡淡道:“稍候。”
她走上楼,进入自己的闺房。唐悦松不禁抱臂寻思,眼下他急于脱身,不由显得有些焦急。待她走下,来到他面前之时,怀里却抱着一柄长剑,银色的长剑。
“这是……”唐悦松不解其意。
她双手将剑递与唐悦松,他的目光自剑柄滑到剑鞘顶端,最后与她四目相对。
辰惜鹤淡淡说道:“拿着,你不是很喜欢练剑么,这个你拿去好了,我用不上的。”
唐悦松还在迟疑,她看他一眼,不无责备道:“你便让我这般递着它?”
唐悦松赶忙接过,但见此剑通体银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峻之感。他愣了须臾,才问道:“这剑、送给我?”
辰惜鹤如深潭般的妙目终于稍稍泛起些波澜,她眼波轻漾,蹙眉道:“我可未说送给你,只是借与你用罢了。”
唐悦松脸一热,忙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径直朝屋外跑去。
浊山仰止见判官仍不让步,乃稍稍提高了嗓门,“我最后再问一遍,唐悦松何在?”
判官正待回应,不料医馆内却有人应道:“唐悦松在此!”
话音方落,人已赶到浊山仰止跟前,不是唐悦松,又是何人?
判官怔道:“你、你怎的出来了,她、她竟放你出来了?”
唐悦松道:“正是,我本无罪,为何要关押我?便凭你的臆测么?”
判官恼羞成怒,道:“事未了结,你休得脱身!”
唐悦松亦不示弱,乃将长剑横在身前,“想打便来!”他久受压抑,此番犹如破笼而出的野兽。
“便让他去吧。”一个柔和的声音让所有人皆是一怔。
此刻,辰惜鹤缓缓细步,走至判官和唐悦松之间,而她的目光,却凝视着那个方破笼而出的青年,淡然道:“吕先生,我们是留不住他的,省的自寻麻烦了,让他走吧。”
判官看了看她,又瞪了唐悦松一眼,怒哼一声,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恶之人皆会偿还,只是早晚而已!”
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判官远去的背影,唐悦松微微一叹。浊山仰止却道:“唐悦松,收拾妥当了么?”
唐悦松拽了拽肩上包袱,昨晚他便收拾好了行囊,只待动身走人了。
“我们走。”浊山仰止手一挥,一队鼎教弟子乃随着他扬长而去。
重获自由的唐悦松正待尾随而去,却忽的止住脚步,他心一颤,他未回首,却知晓背后正有一双略显忧伤的眼眸,正在、看着自己。他心一痛,待回首观望,她果然在那儿,四目相对,许久,他待来开口道别,然而,她却未给他机会,辰惜鹤最后看他一眼,转身便返回了屋内。
他独立竹下,愣怔地望着医馆,望了许久方才无力地走开,他还不甚明白为何会这般,为何自己明明脱困却是惆怅不已,从未有过的惆怅,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怎会这般!”他在心里竭力喊道。
带着莫名的纠结,他一路飞奔,想全力冲破这纠结,于是飞奔、加快……
藏碧山阴,广谷之内,竹海群雄正汇集于此,清幽的山谷一时热闹非凡。山崖之上,唐悦松俯视谷中群雄,不由叹道:“好多人!他们、都是此番征召的勇士么?”
浊山仰止道:“正是。”
唐悦松道:“征召他们,所为何事?”
浊山仰止远望北方,但见云雾飘渺,层峦叠嶂,茫茫群山一望无际。浊山仰止须臾才道:“此番鼎教打算一鼓作气,灭了铭剑派,眼下教中诸部正集结待发,待直取那铭剑派本部。”
唐悦松心头稍稍一震,忙道:“那铭剑派,可就是云生仙宗?”
浊山仰止微微颔首。
唐悦松心头大震,不由心道:“又是一家仙宗,已知道三家了!”
云生山铭剑派乃道门正宗,乃修真界千年巨派,仙宗之名远扬于殊俗。三百年前,唐悦松便知道它。
浊山仰止察觉他脸色有异,乃问道:“何事?”
唐悦松赶忙摇头,笑道:“无事无事!”
浊山仰止看了看唐悦松背在肩上的包袱,道:“小唐,眼下你已自由了,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由这条山谷一直向北,便可走上通向云都的大路,我还有要事在身,只可送你至此了。”
唐悦松不由一叹,他环望周遭群山,叹道:“眼下让我一人远走,还不如随你等鼎教大军一道,走到何处便是何处,是以便让我暂且跟着你们吧!”
浊山仰止笑了笑,道:“此乃云生极南边陲,向来被人视作蛮荒之地,由此出发一路向北,虽可通往国都大邑,但一路艰险非常,一人前行,委实前途叵测,与我等同行,反倒不失为好选择。”
唐悦松心道:“待行到铭剑派地界,我再离开这鼎教队伍也不迟。”
正说到此处,忽闻空中传来一阵呼啸,二人抬头张望,但见云霄深处一只大鸟急急飞来,飞得近了,唐悦松才算看清,原是一架机关鸟!
这机关鸟乃是制器家制造的一种飞具,人驾驶着它便可直上云霄,翱翔九天。
但见三人一前两后坐在机关鸟的身子上,他们的周遭皆有稳固之物,以防坠落。待那机关鸟飞得更近些了,唐悦松这才看清,那后座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木持。他对木持素无好感,当即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哟,是唐公子,几年不见,近来可好啊?”待机关鸟飞至山崖上方二三丈远处,却缓缓停住,机关鸟一时竟悬浮在空中。那木持则稍稍探出头来,对着二人喊话。
唐悦松避无可避,只得仰头大声应道:“甚好、甚好,木先生可好?”
木持笑着点点头,转而对浊山仰止道:“浊山堂主,你召集的人马可是准备妥当?”
这浊山仰止虽是年轻,却已然跻身堂主之列,此人剑术之高超,鼎教之内,少有能敌者,至于符箓之术,更是家传绝学。
浊山仰止看了看山下群雄,朗声道:“木兄,他们已经待不及了。”
木持道:“甚好甚好,我的宝贝也等不及了!”
浊山仰止拍着唐悦松肩,说道:“唐公子剑法甚佳,亦想加入我等的行动,不知可否?”
木持看了看唐悦松,但见他早已不是那个柔弱少年。此刻,那青年眉目冷峻,手提一柄银色长剑,浑身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傲气。“这小子。”木持暗哼一声。
“你觉着怎的妥当,便怎的吧,我先去了。”说罢,机关鸟呼啸生风,直奔北方的天空而去。
浊山仰止看看唐悦松,道:“此番颇为危险,待在当中小心些。”
原来,此番行动,乃是鼎教策划多年,为的乃是一举攻灭大敌铭剑派。鼎教大军的目的地,便是铭剑派本部——登云宗。
众人分作数股,不走大路,反取艰险小路,向北行了数日,其中一股人马待行至林木极茂密之处,实在无法前行,各人不禁骂骂咧咧,正当此时,却有人扬刀斩木,只听得“咔咔”数声,那以刀劈砍林木之人,乃是个形状鲁莽的中年蓝衣汉子,他用的,乃是柄跟他一般粗鲁的鬼头刀,但见寒光纵横,不多时,那人身前方圆一二丈的林木皆被削平,身后众人一时喝彩连连。
“甚无见识!”一个冷冷地声音在喝彩声中格外刺耳。
出言不逊之人亦是个使刀之人,但见他提一柄鱼头刀,自人丛中缓缓走出,乃是个稍显瘦削的汉子。此行众人当中几个脾气火爆的,便一齐高声喝问,但见那数人皆手持刀枪剑棒,大有兴兵问罪之意。
“这厮过来,爷爷与你练刀!”一人扬刀指着那人鼻子道。
可怜他最后一个“刀”字余音尚在,人却被分成了两半,并非对称的两半,大约是左六成、右四成,自顶而下。
血飞溅,寒光毕,看官方醒。
其余数人大喊着一齐压上,待来以众暴寡,将那人剁成肉泥。那瘦削刀客将方收入刀鞘的鱼头刀又缓缓抽出,但见他抽刀虽缓,可刀完全出鞘的一瞬间却骤然出手。
几道寒光狂乱划过,那几个人摇摇晃晃,继而数人的身体纷纷散成二三块,最后,几个人一齐瘫成了一大堆肉泥。
众人骇然,纷纷近而围观,一时竟忘了行路。当中一人,携着一柄银色长剑,亦随着众人凑近了些。唐悦松暗自惊叹,他虽然知道世上有这么快的手法,但极少亲眼见得。他看看身旁的浊山仰止,但见他神色冷静,却很是专注,似也对那瘦削刀客的招法感兴趣。
“九剑宗。”沉默许久的浊山仰止忽而自语道。
唐悦松一怔,他先前从未听闻此事,于是忙问道:“九剑宗、是什么?”
“雇佣兵帮会。”浊山仰止道。
浊山仰止兀自专注于那刀客,唐悦松则顺他目光望向那瘦削的刀客,但见那刀客约莫三十来岁,脸上的神色,乃是一种历尽杀戮的冷静!
浊山仰止道:“只有九剑宗才有这等招法,他们使刀都像使剑。”
唐悦松不解问道:“他是九剑宗的人?九剑宗,怎的会在鼎教的队伍里?”
浊山仰止道:“他应是九剑宗门人,那九剑宗不似寻常门派,它门下弟子皆是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敢打敢杀之人,通常他们都是受雇于人,但凡有争端之地,几乎必能见着他们。”
唐悦松问道:“此番前去攻打那铭剑派,亦雇佣了他们?”
浊山仰止点点头。
那瘦削的刀客走至蓝衣刀客跟前,冷冷道:“刀乃杀人之器,用来砍树,岂不折损了它?”
“杀人也罢、砍树也罢,全凭于心。”蓝衣刀客应道。
瘦削刀客将刀扛在肩上,冷冷问道:“叛出与否,是不是也全凭于心?”
“九剑宗的勾当,我已厌倦了,还望阳兄放我一马。”那蓝衣汉子抱拳求道。
那阳姓刀客冷笑一声,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给我在此撞见你这叛徒,勾横,你这背叛小人,眼下便是你偿还之时!”
说罢,寒光又起,那蓝衣刀客似要顷刻毙命,只听一声兵刃相交之响,在那两个刀客之间,还站着一人,抵在鱼头刀上的,则是一柄青色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