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月以来,应龙号天船一直泊于聚窟洲附近海域的上空,此番出海求仙的三清道友大多上得岛中,聚窟洲上多有专事接待修仙访道者的客栈寓所,来访的三清道友多入住其间,以便平日里的求访。
然而今日不知何事,游云子及船长田烆突然召集所有道友,令所有人等前往应龙号的照堂聚首,说是有要事宣布。
大清早之际,数架飞具相继飞往应龙号大船,这些飞具皆为出海寻仙的三清道友所有。方今制器之术正当兴盛,世间各个角落皆受其所制,便是一向出离尘世的修真界亦难免俗。
众人来到大船之中,行至照堂,只见游云子及田烆正立于大堂上首,他二人神情肃然,一些新人道友见之不免有些紧张。
待众道友到场,田烆随即将照堂大门紧闭,游云子环视在场众人宣道:“前日,三清道友——唐悦松,潜入聚窟洲反魂树之地,盗取神树之息未遂,被聚窟洲修真者擒获,而今正押于廷尉府,待候处置。”
游云子宣罢,堂下登时一阵众议。
这时,轩辕继与池无伤对望一眼,道:“我道这厮几日没瞧见他,原是出了这等事。”
他又问池无伤:“近几日可有瞧见他?”
池无伤摇头:“未有见到他。”
广玄近而道:“轩辕兄,前日我师徒二人本已看见唐公子为聚窟洲道友带走,只是不知何处寻你,是以一直未能相告。”
轩辕继道:“也怪我,我生性好游,每至仙家福地,总爱遍访门庭,悠游在外。如此一来,对那厮自然疏于照管。”
此刻,只见游云子朗声宣道:“此事我已报知上峰,经上峰决定,现将唐悦松开除出三清盟威道,即刻开除。”
广玄上前道:“唐公子乃一介后生晚辈,行事失之鲁莽也是难免,如此处置是否过重了些?”
悦浪子亦上前道:“我也以为过重了些,如此惩罚,于一个年轻后生并不妥当。”
轩辕继亦道:“这劣徒是在下疏于管教,还请上峰宽宥则个,在下定狠狠教训这厮,保不再犯!”
游云子缓缓摇首:“处罚过重?你等若听了聚窟洲仙人的意见,便不会觉着重了。”
游云子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一怔。
只见游云子又道:“唐悦松是在聚窟洲犯的事,理当由聚窟洲处理,他们的决定很快便会出来。”
说来甚巧,不多时,游云子身上所携传音呼呼作响,他随即取出传音,置于耳边接听。
“呃,知道了,多谢仙友提示。”但见游云子对着传音如是回复道。
末了,游云子收起传音,对众人说道:“聚窟洲的处置决定出来了,适才聚窟洲道友已然将此事知会于我,他们决定——”
游云子顿了顿,方继续说道:“他们决定,将唐悦松流放凤麟洲,流放期限为,一百年!”
他说到流放期限时,亦有停顿,只因这期限委实不短。
此事一经公布,堂下众人立时热议不止。有好奇者,有为之惋惜者,有失望者,亦有幸灾乐祸者……
田烆止住众人热议,游云子接着道:“据适才聚窟洲道友在传音中所言,三日后,唐悦松将被押至凤麟洲,在他被押往凤麟洲之前,在此期间,我等还可随时前去探望。”
在前往聚窟洲廷尉府的途中,各人不停相问。
“待唐公子被押送至凤麟洲之后,若再去探望,又是个怎的情形?”广玄这般问道。
游云子一面行走一面草草答复道:“这个眼下还不知,要看聚窟洲同修怎生说。”
又见池无伤凑近问道:“这几日唐师弟可好,他们可有对唐师弟用刑?”
游云子都不屑答他:“哼,小儿之见。堂堂仙府,岂会类同俗世?”说得池无伤灰溜溜走开了些。
事实上,游云子还真没说对,这堂堂仙府还真对唐悦松动了刑。
这时,只听悦浪子道了声:“咦?不对啊。”
其余众人皆朝他看去,“哪里不对了?”
便是游云子,亦停下脚步,待看他怎的说。
但见悦浪子亦停住步子,捻须说道:“我记得出海之前,我曾打探过此番航行的路途,当时所知的,乃是得知这凤麟洲乃是此番航行的第五站。然而今番看来,此地似乎是个专事流放罪犯之地!”
游云子颔首笑了笑,道:“先前忘记知会列位道友,那凤麟洲实则乃是一处流放修真界罪犯的地方,整座岛便是一个巨大的牢狱,在我等的航行路途当中,其实并不经过此地。”
悦浪子怔道:“原来凤麟洲不在此番航路当中?”
游云子颔首。“正是。”
轩辕继忽而问道:“既不在此番航路当中,那么我等便不能前往?”
游云子点头说道:“是的,我等不能前往,那厢本便是修真界的一大禁地,乃天牢一类的处所,岂是你我可随便来去的。”
游云子接着道:“据说,唯有聚窟洲的修真者方可前往凤麟洲,不过即便如聚窟洲的道友,欲前往那厢也是须经层层关卡,绝非容易之事。”
“也便是说,我们日后很难再见着唐公子了。”
同行之人皆朝言语出处望去,只见蔺爱艾缓缓说罢,朝众人稍稍欠身行礼,随即便返身朝天船的方向而去。
少顷,一行人来到廷尉府前,门前早有人等候,看那人装束也是道门中人。只见那人上前问道:“众位道友可是前来探视唐悦松的?”
游云子道:“正是。”
迎候之人随即回应称待禀报廷尉,说罢转身入内。
轩辕继重重哼了声,道:“看我不打断这厮狗腿!”
游云子劝道:“轩辕道友,切莫动怒,事情已然发生,你便是打死他也于事无补。眼下只有先看聚窟洲道友怎生处置了,而后我等再作计议。”
正言语间,适才进去通报者已从府内出来,只见他道:“诸位道友请!”
游云子一行三清之众旋即随其入内,拜过廷尉,继而众人被引至大堂一侧,只见那廷尉朝墙壁方向凌空一指,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墙壁方向凭空生出一道影像,内中乃是一人,细看之,正是唐悦松,只见他似是被拘禁在某处,眼下正躺在一条榻上。
堂下众人在看唐悦松,而影像中,唐悦松似亦觉察有人看他,随即起身,只见他朝着影像这厢的方向看了看,接着道了声“师父”。
轩辕继隔着影像指着他鼻子斥责道:“你这厮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胆敢闯下此等祸事!为师真想打断你的狗腿!”
唐悦松无力地说道:“师父,对不住,我一人做事一人承担。”
轩辕继道:“当然是你一人承担,不然你还想几人来给你承担?混账东西!”
唐悦松微微垂首,不再言语。
轩辕继随即问道:“我且问你,是谁令你如此作为?”
唐悦松低着头,一言不发。
轩辕继见状,正欲发作,不想一旁廷尉却道:“探视时辰将毕,诸位不可再多作停留。”
轩辕继顿了顿,旋即对着影像中的唐悦松道:“你、你给我好自为之!”
他一语方毕,影像旋即消失。同时只听得廷尉说道:“时辰已到。”
见轩辕继一副不甘的神情,游云子上前劝道:“既然时辰已到,我等在此久留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先返回处所,再行计议。”
众人出得廷尉府,随即待返回天船。
途中,悦浪子问道:“在唐公子被押往那凤麟洲之前,我等可还有探视机会么?”
游云子颔首:“应该还有一次探视机会。”
待众人回到天船,各自自处之际,广玄却不见蔺爱艾,遂四下寻找了片刻,仍是未见,不由心生诧异,转念一想,只觉她兴许是去探视唐悦松去了。
广玄不由暗自笑道:“这傻孩子,适才不与我等一道前往,反而独自前往,岂知探视时辰早已过了……”
广玄遂不再找她,待进屋把弄混元,顺便占个吉凶。
待他进得屋中,抬眼一看,竟不见混元。广玄一怔,当即四下环视、找寻,不想找遍屋中皆未瞧见。平日里,混元皆置于书案之上,通常不会移至他处,不在书案上已经算是异常,而眼下却满屋都寻不着。广玄心知有异,忙掏出身上所携传音,拨弄一番,继而举至耳边,待来与传音另一端通话。
隔了片刻,传音另一端却并未有人应答。
广玄不由起疑,忖道:“蔺爱这孩子,怎的不应答?搞什么鬼……”
他望了望空荡荡的书案,思索了片刻,最后一怔,似猛然察觉到什么。他收起传音,蓦地推门而出,直奔库房。库房乃是专事停放飞具的舱室,待广玄来到库房,便径直赶往原先停放飞具的地方,一望,却不见飞具。
四下找寻一番,仍不见飞具的影子。
末了,广玄脸色一青,一咬牙转身跑出舱室。
神鸟山,观火峰。
此地乃聚窟洲占卜师聚集之处,素有“仙洲玄门”之称。这厢占星卜卦之士云集,其中,最具声名的一处,便是位于观火峰之巅的“星云台”。
星云台乃聚窟洲上最富盛名的占卜之所,此处高士云集,道法昌盛。在观火峰上,乃至整个聚窟洲,皆可谓不二之家。
这星云台又可分作两大部,一部曰“星波阁”,一部曰“云川楼”。星波阁擅星占,云川楼擅象数。二者虽各有所重,但皆以预测为天职,其术业之精,蜚声海外各大仙洲,以至聚窟洲郡守难断之事,兴许都会前来商量求解。
方今星云台的主事乃无术真人,此人亦是聚窟洲的古修真者,他自号“无术”,所以有如此奇怪之号,乃是因为他本便是个奇怪之人。
“师父,门外有一女子求见。”一年轻弟子走进园中禀道。
那无术真人已在园中静坐多时,这时缓缓睁开了眼,道:“让她进来吧。”
待年轻弟子前去通报,门外等候的年轻女子随即走进园中,只见她拖着一只大箱子,颇为吃力地将其拖至庭园中央,无术真人身前。
年轻女子站定,欠身行礼道:“晚辈蔺爱艾,拜见前辈。”
无术真人看了看她,问道:“箱子里装着何物?”
蔺爱艾道:“造化之机,天地之灵。”
无术真人笑了笑,道:“若论天地之灵,世间莫过于人。一台机器,敢称灵物?”
蔺爱艾浅浅一笑,“前辈莫不知方今制器之术正当兴盛,不少精密器物已具备灵性,其中更有少许已逾人之智慧能力。”
无术真人道:“姑娘所携之物,想必便是那‘少许’的咯?”
蔺爱艾不置可否,转而说道:“素闻前辈德高望重,于占卜之道更是博采众长、海纳百川自成一家,术业之精深广博,当世无二。是以晚辈钦佩前辈大德大能特来投拜。再者,数年前,晚辈的师门曾以占星法器遥观天事,始发觉一天大祸患。而今恰逢出海机遇,是以晚辈决定前来讨教。”
无术真人似稍稍有了些兴致,只见他问道:“哦?是何祸患啊?”
蔺爱艾道:“数年前,晚辈师门观星阁曾以观星仪器见得一枚凶星,据我等门人观测,那凶星行进的方向,似乎正是朝着南洲而来。经我等计算,百年之内,那凶星必定撞上南洲,到时,便是此间的末日了。”
见她这般道来,无术真人并不显得惊讶,而是淡淡地道:“知道此事的,方今之世,不出千人,这些人绝大多数还都是修为高深的修真者,如你这般未修行的寻常人,窥得此事几不可能。”
蔺爱艾笑道:“此事观星阁几乎人人皆知。”
她接着又道:“便在最近一段时日,晚辈与师父制成混元,随即便以混元观测天事,结果不止与先前观测所见大致相同,甚至还有新的发现,以混元所测,那颗逼近南洲的凶星,其大小约莫与南洲相当,如此一来,若给它撞上,于我等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无术真人捻须说道:“也罢,我这正好还差个打杂的帮手,姑娘既有投拜之意,那便是你了。”
蔺爱艾随即欠身拜谢。
无术真人道:“这厢杂事甚多,星波阁、云川楼,一阁一楼各有一处藏书之所,近来事务繁多,人手不够,以致书库打扫不勤,你且先去打扫下书库吧。”
蔺爱艾行礼应道:“晚辈这便去办。”
不想蔺爱艾话音方落,园子外面却传来人声。
“不能进,不能进!”
只见适才那年轻弟子拉扯着一名中年男子,年轻弟子一面劝阻,那中年男子却执意前行进得园中,二人便这般拉扯着一道行至无术真人面前。
还在适才人声自园外传来之际,蔺爱艾便已面色煞白,待那中年男子行至眼前,蔺爱艾忽而朝那人跪下,颤声道:“师父!”
原来,那进来的中年男子正是广玄。
“你还知道叫我师父!”广玄瞪着她斥道。
蔺爱艾低着头,低声道:“弟子知错,是弟子自私……”
广玄“哼”一声,怒道:“为师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为师、为师眼下便与你断绝师徒关系!”
蔺爱艾抬起头,只见她如霜一般的面容已是满脸泪痕,她道:“师父,您永远都是我的师父,弟子自私,只求能待在、待在他……他的附近,便足以!弟子不求师父原谅,只求能在有生之年,尽弟子所能,回报师父!”
广玄道:“回报?你的回报,我不敢要,也不看看你今日是如何回报为师的?”
蔺爱艾无力地摇头,“师父……弟子绝非存心如此!”
广玄指着她鼻子道:“你给我住嘴!不要叫我师父!”
蔺爱艾已泣不成声,“师父……”
无术真人微微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小姑娘瞒着师父行事自然不妥,如今师父已不认你这徒弟了,算是缘分已尽吧。他不要你了,老夫这厢可还缺人啊,快莫哭了。”
这时,广玄忽而手指地上木箱说道:“真人有所不知,适才她带来的这物事,名叫混元,乃是在下呕心沥血,不知花费了多少日夜制作而成,眼下她却将之盗取前来真人处炫耀,当真是人品低劣,真人若收之入门,恐有损仙门正气。还望真人三思。”
广玄紧接着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在下不才,钦服真人久矣,若真人不嫌,广玄愿携混元拜入真人门下。”
无术真人缓缓捻须,笑着道:“这位壮士,不是老夫不愿收你入门,壮士大才,正是老夫这厢所需之人。可凡是有个先来后到,这厢只收一人,老夫既已答应这位小姑娘入门在先,便不可再作更改,这位壮士还是请回吧。”
广玄闻言,不由面色铁青,他愣怔着站立片刻,随即转而对蔺爱艾道:“将为师、将我的东西还我!”
蔺爱艾跪行至广玄身前,道:“师父,弟子原本便不想将之据为己有,只是拿来示与真人以作凭证,事后自当归还。”
广玄反手便是一巴掌搧去,将她打得几乎趴在地上,蔺爱艾挣扎着爬起,只见她嘴角已流出血来。
尽管如此,她仍说道:“弟子对不起师父!”
“你给我住嘴!”
广玄手指着她斥道,随即重重一叹,拾起装着混元的木箱便大步离去。
“师父!”蔺爱艾带着哭腔朝着广玄离去的方向兀自念着。
无术真人叹道:“好了好了,莫哭了,今后便留在老夫这厢吧。看小姑娘你也怪羸弱的,哭伤了身子可不好。老夫这里要做的事情可有一大堆,老是哭哭滴滴的,哭坏了身子,当心老夫这儿也不要你了哦。”
许久,蔺爱艾方才收敛哭容。她朝远处望去,只见广玄已然开动飞具,驶离此处山峰,直朝那远方天际的应龙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