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纸页上一个个舞剑的人影,他越看越觉诧异,他曾不止一次地尝试将这些不同的画面连贯起来——演成套路,可怎的也连贯不起来,每个招式似都是毫无干系、老死不相往来一般!从剑谱上第一式推不出第二式,第二式推不出第三式……任何一式推不出任何一式!
唐悦松习剑已过半年,虽无名师指点(高飏不算名师,且指点太少),但于剑术已然入门,通常不是在林间便是在泽边等人烟罕及之处,一个人照着剑谱比划,有时亦在医馆园中练剑。在医馆住了这多时日,他早清楚,那辰惜鹤也曾习练武艺,空闲之时每每亦在园中舞剑,见她在时,他便不在园中习练,往往与之错开。鱼初雪占冰夏二人时有见他练剑,初时他招式生硬、动作可笑,她二人便在一旁偷笑,弄得他好不脸红。待时日长了,他虽仍有招式比划得生硬,但也无人再笑他,因为已是常态。
唐悦松正于灯下翻阅剑谱,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正待来睡去,忽而烛焰一颤,他心一惊,一个想了老久的问题蓦地再次袭上心头。自他从高飏手上接过这本剑谱之日,有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那便是“护法神将”,不错,正是二位仙人托梦告知于他的“诸路护法神将”,那些据说是暗中协助自己的护法神!不错,这个困扰他的想法便是——仙人所说的护法神,是否便是眼下赠与自己这本‘失心剑’的高飏?若是,此人怎的瞧都不似什么护法神将,简直便是凶神恶煞!若不是,则又嫌来得太过突兀,那高飏便那般将书扔给自己,实在无甚道理!
无论怎样,那高飏都有重大嫌疑!唐悦松甚至怀疑高飏便是星君鬼帅化身变作的,乃是前来试炼自己,但又觉不像,是以才故意与之接触,非为习剑,实乃窥探虚实也!
“明日还得早起!”唐悦松喃喃自语,睡意早已袭来,一闭眼,却仍是那些古怪的舞剑图案,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法连贯……在困惑中便这般睡去了。
他起得很早,天还未明,他人已醒,满心的兴奋,根本不似平日,在平日里,便是辰时起身,仍是睡眼惺忪,而眼下确是异常振奋,睡意早便烟消云散。一切消停,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出医馆,朝林中赶去。
十月十七日,据说便在今日,神迹岭上有场好戏。眼下唐悦松的心境,便似那日会见星君鬼帅一般。高飏似乎在暗示什么,为何是神迹岭?难道仙人又将降临?他们莫不是又有什么启示?!
夜未尽、天未明,林雾似海潮般起伏,唐悦松一头扎进雾海,朝那神迹岭赶去。这神迹岭乃竹海第一高峰,落书村村名的由来,便与此岭有关。据传,那岭上的一座深洞,每逢丙午丁未之年,洞中石壁上便会显现出一些神秘文字,待丙午丁未过后,则洞壁上的神秘文字又全部消失,痕迹全无!传说此神秘文字实为天书,乃是天神遗落在人间的书卷,是以此洞故名“落书洞”,是以离此不远的村镇亦因此得名——落书村。
对于那每甲子现天书的传说,人们流传的并不一样,工匠说那洞壁上的神秘文字乃是写的制器之法,文人说它定是绝妙的辞藻,武人则说它可能是兵法,习武修真之人则几乎一致认为它是——神功秘籍,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神迹岭,虽说是竹海第一高,却也只是座稍稍高些的普通小丘罢了,所以觉着它特别高,乃是因为竹海皆是丘陵之地,若论山高,竹海北方的藏碧山才可算是高山。
行至山腰,唐悦松又挑了条好走的道儿,大步登上。走了片刻,却听得一阵沙沙声,很重的声音,疑是山间野兽,也未在意,仍是直奔山顶。可行了少时,那沙沙声扔紧紧尾随,不由生疑,定睛细望,这回便不是‘疑是山间野兽’了,而是‘就是山间野兽’——原是一只花豹。
那花豹一路尾随,与他相隔约莫二丈来远,唐悦松心道:“麻烦了!”
他停,那豹也停;他走,那豹也走。纯是居心不良。唐悦松心慌,步子也乱了,乃握紧竹棍(便是他的剑),那花豹步步逼近,唐悦松亦待使出飞云式以抗之。“嗖”一声,像是一阵疾风,却听那花豹一声闷哼,卧倒在地,挣扎须臾便无声息了。
唐悦松四下张望,似并无其他动静,乃壮起胆子朝那花豹走近,走至跟前,才算看清,它额上竟插着一支羽箭!花豹已死。
正兀自诧异之际,忽闻一阵腾跃之声,抬头望去,一人正在林子上方似猿猴一般攀援而至,须臾便跃至唐悦松跟前。唐悦松细看他模样,只见他一身灰蓝布袍,手提一只牛角弓,背上负着一只瘦长的柳木弓和一簇箭支,腰上则挂着一柄砍刀。一副猎户行装。
“嚯,好大一头花豹,这回得了!”那猎户喜道。当然,他也确是“猎户”,八怪中的猎户。
唐悦松见他直冲那头花豹,便急忙闪开,他将花豹背在身后,道:“上山煮豹子咯,小兄弟,要不要一起上山?凑个热闹,今日便是人多才好!”
此番正中下怀,唐悦松重重地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要不要我来帮你抬豹子?”
“哈哈,不用啦,两人抬反倒吃力,我一人便可,你只消随我上山凑热闹便可,待会儿一起大吃大喝看好戏!”猎户为人甚是热情,也甚是豪爽。
唐悦松当即与他一道朝山顶走去。行间,唐悦松问道:“敢问大哥,山上有什么好戏呀?”
“比武,今日有人要在山顶比武。”
唐悦松好奇问道:“何人比武?”
猎户朝自己嘴里灌了口酒,道:“两个高手的比武。”
唐悦松也不好再多问,只得随他一道前往山顶,想必到时自会明白。
方到山顶,唐悦松于周遭环视一圈,并无人影,唐悦松不禁回想起那日会见星君鬼帅结果迟到的情形,心想:“眼下来得甚早,应不会错过什么吧……”
猎户挑了一处开阔地,架起灶,少时,火焰燃起,照亮了山顶,与之同时,东方那团更大的火焰已然露头,照亮了天际。唐悦松远望那才露头的初升之日,不禁心动,倍感振奋。
“红日炎兮映东峰,碧海潮兮撼孤屿。长空远兮水穷云,方州展兮翠无涯。”但听山道处传来高声吟唱,声音有几分熟悉,唐悦松循声望去,原是判官正摇首吟诵,缓缓走来。
“那判官老儿,便莫在那里‘兮’了,过来帮忙分豹。”判官方至山顶开阔之处,兴致正浓,猎户便来打断他的诗性。
判官冷哼一声,“猎户,分你的豹,少来阻我诗性。”
猎户道:“待豹烹成,你可莫来分一杯羹!”
判官未再理会于他,那是径自行至崖边,放眼远望,却又重复吟道:“红日炎兮映东峰,碧海潮兮撼孤屿!”声音悠长,便似风过长空一般。
不知何时,唐悦松竟亦行至崖边,观那竹海日升之景。山风劲吹,但见竹海波澜起伏,而神迹峰这座突兀的小丘,便似孤岛一般坐落于无尽的碧海之中。判官接着兀自吟道:“翠竹满山兮似海,山海连涟兮一色。碧终有穷兮止远国,远方之国兮在天涯。天之涯兮云升处,安得仙侣兮以遨游!”
“安得仙侣兮以遨游。”唐悦松遥望远方,若有所思般跟着兀自吟道。
闻有人跟着自己微微吟诵,判官不禁微微一笑,乃道:“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山川之秀美,若能携佳人同游人间,岂非乐事?小子,可有意中人否?”
唐悦松脸一红,这问题委实不知该怎的说起,他本想说自己本有未婚妻,可自己走丢了。但终究止住,只是红着脸笑笑。
判官见他脸红,乃抚其肩笑道:“看你脸红的,莫不是喜欢医馆那辰姑娘?”
唐悦松一怔,忙惊慌失措道:“我、我没有,没有喜欢她!”
“哈哈,看你急的。咳咳、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能有佳人陪伴,纵使浪迹天涯又有何妨!”判官说着遥望远方那竹海尽头,那云起之处。似在遐想,抑或回想?
少时,判官又长叹一声,朗声道:“如此绝世仙方,秀美山河,眼下竟沦为邪教之手,我辈隐逸其间,碌碌无为袖手旁观,真是可悲、可叹!”
唐悦松见他语气激愤,不由心中暗叹,原本他只道这判官只识公证断案之事,未想他竟有这般诗性和侠义,实感意外。先前在唐悦松心中形成的死板的官员印象似乎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