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垣植抱着君祈皓的尸身,木然地坐在地上。伤口上不消停的痛无休止地割着,似白日里的日光无处不在,深入骨髓。
失血过多,以致心口麻木。
生似花事,纷繁喧腾;死如落雪,九九归一。
无论身前的皇叔是怎般恣情纵欲,睥睨天下,死后都如此刻般,落寞孤寂。
记忆的风,拂过悲恸黯淡的心境,拂过那段归于历史尘埃的岁月。
双亲早逝,皇叔给与了他全部的关怀与爱护,便连他远居深山的那段日子,皇叔每年都不远万里丢下国事带着大哥君垣钰来看他,风雨无阻。
而自己呢,在他生前的这几个月中,不断违逆反抗他的一片苦心,以致他舍下政事远赴边境,只因为他不放心自己。
一代帝皇,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皆因他之故……
初夏的微风轻拂而过,君垣植忽然觉得很冷。他迷茫地抬起头,视线尽头,衣紫夜秀致的侧影冷静而淡漠。
冷的或许不是这初夏的风,是他曾经因她而火热温情的心,是这森冷可笑的命运!
一旁的凌月珑拉了拉君垣植的衣袖,恳求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求求你,哭出来!”
君垣植这才转过双眼,定定地看着凌月珑,不说话。
在君垣植完全沉浸在悲恸的漩涡中,无暇顾及泫予之时,在场的其余赤霄卫队对泫予展开了一边倒的进攻。
泫予被君垣植重创,挣扎着坐起来,视线落在君垣植身上,面色平静。
忽听到泫易愤懑的声音劈头盖脸而来:“奸细!恶贼!纳命来!”
泫予万万没想到一向光明磊落的老大竟会在他重伤之时偷袭,防御的招式还未摆出,受伤的胸口便吃了一拳。泫易这一拳用尽生平功力,一时之间,他只觉五脏俱焚,他似乎听到身体某个部位断裂以致粉碎的声音。
最初的惊恐过后,他竟觉得舒了一口气。运气的手抬了又落,忽然就失了抵抗的意志。
又是重重一拳,这回打在了脸上,接着身后又挨了一脚,令他整个人向前飞去。
他趴在地上,狼狈至极,看着昔日的伙伴,苦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来!”说完拼尽所有力气往自己面门狠狠一击。
衣紫夜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她示意商卿卿崆原上前阻止泫易等人,自己则轻易脱了李昊手下的掌控,迅速跑到泫予前面,伸出手挡在他的面门。
“你别死!”衣紫夜双手向下,落在了泫予血流不止的左胸膛。
泫予却伸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丫头,不必管我了……间接直接杀他的人,今日,终于都被我杀了!我,死而无憾……”
君垣植挥剑而出的那刻,已他身手,还是可以躲过的。只是这许多时光的陪伴,此间的少年与记忆中的少年逐渐融和,因他与家变之前的他是那般相似。
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性格,却同样的于无形之间温暖人心,同样地对他真心以对。
对这少年而言,他,总归是背叛者……
所以,那充斥着少年满怀愤怒失望痛恨的一剑,他一定不躲开。
利剑穿体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遥远的孩童时光。
在泫予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满是脏乱腥臭的味道。直到一次自昏睡中醒来,看到一位明眸善睐的男童冲他微笑:“你做我随从吧,你做了我随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即使有,我会医,我会负责医好你!”
从此后,他成了男童的小随从。
即便那男童救他的真正目的,仅仅只是要拿他试药。
“别怕哟,这是我昨日琢磨出来的新药方,你快试试,看会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告诉阿爹去,我又研制出新药方了。”
这是他端着一碗黑呼呼的汤到他面前每次必说的话。
他跟随男童过了半年的白鼠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听见男童和他父亲的对话。
“阿迦,你那随从的药方该换了,你这样每天让他喝那么补的药,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好在那孩子身强体壮。”
“阿爹,他不是我的随从,是我的朋友。”
“咦,怪哉!可不是你左一个随从右一个随从地挂在嘴边叫着的!”
“他虽是小乞丐,可心高气傲得很,所以才总被人欺负,我若不叫他做我随从,不打着试药的幌子,他怎么会接受我的好意!”
“那你这样,他也不见得识得出你的好意!”
“识不出也没关系,他都答应做我随从了,就不会再变卦了!”
“这么容易就轻信了人,对你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后漫长的细作生涯,泫予一直记得男童的那句话:他是我朋友。
那是他此生唯一照亮温暖他生命的灯火,支撑着他走得更远更远。
时光恍惚飘逝,男童与他渐渐长成少年,他甘为随从,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此后他亲眼见证少年的父亲被人残害,目睹少年的悲愤与自责,以及他的转变与成长。
似乎一夕之间,原本那双温润的眼睛便被仇恨取代。
而只有他知道,在仇恨之下,掩盖着的是少年似海沉重的自责与悔恨。
只在于,那位杀父仇人,是少年自己引入族内的。
为了帮助少年,他远赴深山拜师学艺,学成归来时,少年已成为一族之长。
他助少年复了仇,复仇当晚,少年端着酒杯自我哂笑:“到底我们有何东西值得那班人一波又一波地苦心前来?”末了又问:“你江湖行走多年,有没有可靠的人,去帮我做件事?”
他愣了愣,可靠之人?
又会有谁比自己更可靠?
于是再见面,少年依旧还是少年,自己,却已然成为了君祈皓的近身护卫。
却不想,自己的潜伏,不仅没能救得了少年,反而被逼无奈亲手将剑送入少年体内。
“不用自责,我早已药石无医,如此这般,你离开,他也不会对你起疑了……如果……可能,为我,照顾好阿夜!”
可终究,他还是有负少年所托,没能好好照顾她。
阿夜失踪的这些年,他暗地里寻了许久。在灵云寺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心中狂喜,暗中掩护小六连夜将消息传了出去。却不想,当崆原抛下国内一切事宜紧赶慢赶来到时,她和华徵王羁绊已深。
他从旁作梗过,甚至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提醒她,却依旧阻止不了两人之间萌生的情愫。
他没能照顾好她……
泫予意识有些涣散,眼皮合上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是少年最后的微笑,还有耳边谁谁谁愤怒的声音:“这奸贼,死到临头还在微笑!竟然不知悔改!”
他想出声辩解什么,却只能略微深重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清澈的天空想,终于可以和他再相见了,叫他如何不笑!